臺灣作家節3》詩歌是具生命的動力:柏森訪德語作家及翻譯家Alice Grünfelder

2025-12-07 11:50

臺灣作家節邀請與作家Alice Grünfelder略有私誼的詩人柏森,為臺灣讀者介紹這位甫於2025年以翻譯翻譯蔡宛璇詩集《我想欲踮海內面醒過來:子與母最初的詩》(德文書名 Im Meer aufwachen)榮獲蘇黎世州文學貢獻獎的德語作家、翻譯家。(柏森提供)

由國立臺灣文學館主辦的第一屆「臺灣作家節」,以「自然醒」為主題,邀請國內外作家、譯者,以及30位藝術創作者、出版人,舉辦講座、工作坊、跨域展演及展覽等活動逾30場。活動場地分布於臺灣文學館臺南本館、臺北分館的臺灣文學糧倉與臺灣文學基地,同時也號召獨立書店共同參與。

本次作家節除了邀請作家擔任講者,也特別邀請作家擔任活動寫手、專訪受邀的國際作家,留下作家寫作家的特別紀錄。歷時3周的文學節慶,以此台文館與Openbook合作的專題,為文學創作的靈光與思辨,保留精彩的現場紀錄。

在萬華的午時,我與這位神秘又率直的德漢語翻譯作家Alice Grünfelder(下譯為愛麗思)有了喫茶之約,實在好奇他為何獨鍾臺灣文學,尤其詩歌為要,幾杯高山茶入喉,他開始說起剛接觸文學的時刻,其實是被高中時期的教師認為是「不精通文學」的。

「我一直都不敢相信我之後會寫一些東西,」愛麗思把這句話像驚喜一樣道出,原來在學校的德文老師檢視他的成績並不是太好,經常受到批評,然而課堂上的教學不滿足於他,愛麗思轉而尋找課外的事物:「我那時候對卡夫卡非常感興趣,年輕時候總是閱讀卡夫卡,連我的口考也是。」

➤從主體之外窺見

談起德國1970、80年代的文學氛圍,愛麗思發覺多數作家的意向經常是擺放在「自我」,這讓他開始有些迷惘,文學到底是什麼,同一時間他待在柏林寫作,後輾轉進入記者工作競爭性強烈的日子,三個月間發現自己也不習慣這樣的環境,再又想到能夠前往書店裡去學習賣書。

說起寫作,愛麗思倒是一直憑著某種直覺,他說,自己實在不太感興趣只是憑藉主觀去描寫生活的作品。相較之下,自身文字顯得客觀而融於眼見之物,反而不受到當時文壇的重視,幾乎放棄寫作的愛麗思轉念將心思放在翻譯上,1990年代開始接觸到西藏文學,他打趣地說,而且是鮮少人知的現代文學部分。

「但我並不是對翻譯本身感興趣,我是認為其中有重要的事物,需要被傳遞出去。」愛麗思看似矛盾地表達著,卻是說盡本質。

歐洲世界聽見西藏或者東方文學常常聯想到的無論是佛就是神秘莫測,揭去面紗不一定是翻譯家的工作,然而悄悄拉起面紗一角則成為翻譯的興致。彷彿注入活水,這個階段的愛麗思翻譯了兩本西藏現代文學小說,同時也寫了自身的作品,此後又連結至新疆文學,遊走在這兩個邊陲,愛麗思肯定地說自己就是屬於政治性的作家。

媒體上的報導不能真正完整敘事,所以需要有文學來輔助一個人的視野,愛麗思在談話過程中再三提起的,是文學經常被遺忘的作用力。「我想通過文學去觸及到更多事物,」愛麗思邊為我倒入熱茶邊說著「所以我寫了西藏、新疆也寫了香港。」

「把我感覺到的『怎麼樣』去寫出來,我認為那是重要的,因此我會說自己所寫的詩歌、小說、文章是具有政治性。」愛麗思補充著,感受是需要實踐的過程,作家不該僅僅是坐在一處空想,應該還有向外移動的觀看。

有趣的是,愛麗思在今年初回到臺灣,首先便是考察自己預計書寫的對象:基隆河。他說自己沿著基隆河不斷前進的方向之中,身體也能感受到它的實在與變化。書寫是具備身體性的私密,這讓你所描寫的事物有著立體的重量。


在2025年臺灣作家節,Alice與吳明益以「走一條河,寫一個島」為題展開對談,在主持人洪廣冀的提問中,Alice談起基隆河的身世與她的探查。(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傳遞的責任

「身為作家我有責任。」對於這句話我感到耐人尋味,或許是不約而同,聽到愛麗思這麼說我也深深與其達到一種共識。

這項責任是要遞出觀點,有別於主流的想像,而是敢於發出異音和聲調,我說,這似乎和詩人的路徑有那麼點相似,詩人的責任是不合時宜嗎,好像那並不是表面的意義,實際上是有群人總是看見某些被忽略、令人遺忘的事物,所以有人拾起,有人再次延續。

不過另一個愛麗思說出來的原因,卻是有些好玩,他說自己更投入看很多書,是為了避免自己寫。為什麼呢?倒也不是寫不好,就是喜歡讀大過於寫,在讀的過程又驚人地發現這些詩人是如何思考到這些事,這讓他不禁想轉譯這些思想的迷人。

也身為漢學家的愛麗思有機會可以來到臺灣讀中文,說起來龍去脈則是從翻譯西藏、新疆文學的接觸讓他意識到政治的角力和片面,這使他好奇這座島嶼,在選擇的平衡中就來到了這。「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到臺灣可以重新看見東亞的新的思維,感受非常強烈,我到2020年才正式開始閱讀到臺灣詩歌。」

直的、過於主觀的反而不呈現在臺灣文學的特性裡,愛麗思觀察著,便舉例像是詩人蔡宛璇的詩作、作家吳明益的文字:「我發現他們都非常真正地注意到自然,貼近他們的輪廓,我覺得這是很不錯的事。」

「我還是覺得臺灣女性的詩歌的想像力很豐富、厲害,他們從話語裡頭傳遞內心的感受,從過去和詞彙之間,我其實很喜歡。」話鋒一轉,愛麗思談論到近幾年翻譯臺灣女性詩歌的心情,既觸動也能反覆咀嚼。

彼時,國外也正興起一股臺灣熱潮,有詩歌論壇也想瞭解臺灣詩歌的模樣,愛麗思便從夏宇、零雨、陳育虹等等多位詩人開始參與翻譯計劃和推廣,近期則翻譯了蔡宛璇的詩集《我想欲踮海內面醒過來》,前陣子亦榮獲蘇黎世多元文化文學貢獻獎之翻譯獎。

愛麗思表示,由於此本詩集內也運用了台文的寫作,這也是他頭一次遇到都是漢字卻有讀不懂的情形,但文字持續吸引著他,讓他想為其傳遞當中的意象和價值。


在2025年臺灣作家節, Alice Grünfelder還與詩人廖鴻基、李長青、張芳慈、黃璽、陳滅、曹疏影、蔡宛璇、呂美親等,在Debby Wang王思雅×林映辰×蕭育融的演奏中,以「爵士樂也說母語」為題跨域展演。(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河流流經文字

愛麗思分享著小故事,有一年他在社區二手市集上賣書,有位客人在攤位上光顧了下,便說自己實在沒有時間讀小說,我只有讀詩。問到為什麼,對方回答一首詩就可以有小說的含量,這靈光一閃打中愛麗思:「我想,對呀,他說得很對。我從這時候就開始寫詩。」

與水有密切關係的愛麗思,初初原因是因為他也喜歡從事這些水上運動,他曾在臺北的基隆河參加端午節的划龍舟競賽,聽來不可思議,他可能還比更多臺灣人熟悉這條河的樣貌。

正在專注寫作臺灣北部基隆河的詩歌,我問到為什麼如海、河等等元素這麼吸引著愛麗思,他說,因為水是最接近人類生長的原因。愛麗思突然像有臺灣口氣一樣說著:「你看,我們人可以不吃,但我們不能不喝水,會活不下去。」

用散文寫基隆河的經驗會顯得囉嗦、無趣,愛麗思歸類種種條件,最後選擇用有系統的方式來寫關於基隆河的詩,彷彿編造一段神話,他重新回溯水的途徑和源流,人與自然之間生生相息的關係如此牽動著他,使他用詩的語言去傳遞訊息,這項寫作計劃已經被執行了幾乎一半。

因為河有河自己的語言,他想為這些河所承載的過往記憶,留下文字,詩歌或許正好,如水般延伸、細流。


Alice Grünfelder也曾和柏森相約登山,沿著基隆河上游逐漸朔源並認識途中地形及歷史故事,發現源頭的洞穴處有如觀音的形象,因而當地居民在此處興建觀音寺以求平安。(柏森提供)

➤世界與臺灣

說回翻譯,愛麗思還是念及翻譯對他而言真正的目的不是為了賺錢工作,翻譯臺灣詩歌予他來說,是為了更好地將詩歌推廣給國外的讀者閱讀。「我的角色是工具,也是橋樑,」愛麗思認真地解說,「詩歌可以通過我,再被傳遞出去,這是讓人開心的事。」

純粹來說想做翻譯的心情,只想發表就好,其他的都不要,我被他如此直爽的話語給觸及,言下之意,愛麗思更注重詩人和翻譯者對話之際那一來一往的互動,詩人在想什麼、為何而寫,那是他好奇且感到深層有趣的核心。

最末說及世界和臺灣的關係,他皺起眉頭望向我,說著多數讀者或許並未意識到臺灣詩歌的重要性,但他希望有越來越多人能夠認識,這是一塊瑰寶,從未見過有如此豐厚度的語言在這些詩作中被發展著,這是值得關注的事。

「我很想瞭解。」愛麗思重複最多的話,大抵就是這句了。

說著自己也想瞭解的翻譯家,實為正在讓這些語言流經他自身,讓更多國外讀者也能藉由他之手,認識並且發掘臺灣詩歌的多面向,他說,臺灣詩歌是很有創造力的存在。


  • 作家簡介:愛麗思.格林費爾德Alice Grünfelder

Alice為寫作者及德語譯者,她的首部德文小說Die Wüstengängerin(沙漠行者)以新疆為背景,另著有Wolken über Taiwan(臺灣的雲),入圍獨立出版社獎(Independent Publisher’s Award)。2025年,翻譯蔡宛璇詩集《我想欲踮海內面醒過來:子與母最初的詩》(德文書名 Im Meer aufwachen)榮獲蘇黎世州文學貢獻獎(Anerkennungspreis des Kantons Zürich, 2025)。目前正書寫以基隆河生態及水文歷史的著作。

(攝影/Donat Bräm。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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