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作家節8》文學策展的轉身:從表演者到策展人的視角轉換

2025年3月底,國立臺灣文學館推出「新新新文學:青年創作實驗計畫」,逾1個月的徵件期中共徵得38件投稿,最終選出3組創作團隊,演員李劭婕改編自張郅忻作品的《秀梅未說》即為其中之一。(攝影/林育全;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由國立臺灣文學館主辦的第一屆「臺灣作家節」,以「自然醒」為主題,邀請國內外作家、譯者,以及30位藝術創作者、出版人,舉辦講座、工作坊、跨域展演及展覽等活動逾30場。活動場地分布於臺灣文學館臺南本館、臺北分館的臺灣文學糧倉與臺灣文學基地,同時也號召獨立書店共同參與。

本次作家節除了邀請作家擔任講者,也特別邀請作家擔任活動寫手、專訪受邀的國際作家,留下作家寫作家的特別紀錄。臺文館特與Openbook合作推出專題,為歷時3周的文學節慶,留存創作的靈光與思辨。

要說自己是策展人,其實有那麼一點害羞,可能是我從來不曾站在這個位置,從來不曾從這個位置出發。

但在「新新新文學跨域青年創作實驗計畫」《秀梅未說》裡,跟各領域藝術家協作,並策劃聲響互動展,慢慢推進到自己編導演單人表演獨腳戲時,我開始慢慢碰觸到策展兩個字的邊緣,慢慢鬆動邊際、跨越固有領域,進行更多層次的對話與互動。

不自覺地轉身,一腳橫跨舞台,時而在台前表演,時而轉入台後沉浸在策展工作。自2025上半年起,浸泡在作家張郅忻的小說《秀梅》之中,一路推進到展演完成,不斷思索自身與文本的距離,思量如何將文本帶到觀者眼前,讓文本不僅可被閱讀,更可以被走進、聆聽,甚至被共創。有別於劇場的當下性,策展之於我最魔幻的魅力,是蔓延。「展覽」把感受延長了,它把表演當中的「表達」轉向「製造連結」或「設計體驗」,帶給我截然不同的滿足。

我渴望學習更多。

就在這時,臺灣作家節給了我機會,感受另一個身份:文學策展工作坊的學員。


在2025年臺灣作家節中,臺文館首度推出全程8場次、跨時3個月的「文學策展人工作坊」,並由本屆策展人鴻鴻擔任導師。(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文學策展工作坊與《秀梅未說》製作後期重疊,於是我意外地開啟了先實踐後學習的策展之旅,這段旅程,讓我得以在工作坊中回望《秀梅未說》的實踐之路,反覆吸收與驗證,收集資訊,作為探尋這條未竟之旅的燃料。

我是一名演員,關於表演與策展,在核心與目標上的視角,我感受到極大的差異,這之間的轉換尤其重要。表演的核心可以是分享,也可以是傳遞,表演工作者是信使,將文本中的資訊與情感透過身、聲傳達至世界,觀眾與情感、能量,或是理念產生交流與共振,當下性,是表演的其中一項要素。

然而策展,在我短暫的學習裡,更可能聚焦於關係,策展人不只是傳遞者,他更像是空間、文本、時間與觀者之間關係的橋樑,更強調透析性、引導性與延伸效應。

在表演中,觀眾的接收是即時的、轉瞬的、情感性的。作為表演者,我們可以從一而終的鋪陳某段情節,進而讓觀眾沉浸,或是抽離,讓彼此共享一段時間。而在策展的世界裡,觀者的接收相對來說,更爲片段,卻更容易被邀請主動參與(主動參與互動、被邀請舉手發問等等),並且他們經過選擇(例如要舉手發問嗎?要在互動裝置上留言嗎?),策展人必須思考觀者會怎麼走進這場敘事?他們對故事理解有多深?在這張故事的地圖裡,他們從哪裡出發?會在哪裡停下?又會帶著什麼離開?

於是我回望《秀梅未說》的策展實踐,我好喜歡這本小說,它對我說了好多話,但,之於其他人呢?這是我的第一個問題。大家可能認識作者,但也許剛好錯過這本精彩的小說,那麼,在這樣陌生的前提下,我該如何策展?策給誰看?

回憶在文學策展工作坊的自我介紹,談到為什麼想來參加這門課程時,我說,我想把喜歡的東西介紹給更多人,一種急於分享的概念。記得當時得到的回應是:這很重要,有分享的念想,比什麼都重要。


2025年 臺南文學季的策展人潘家欣,擔任本次「文學策展人工作坊」的特別導師。照片中,李劭婕就策展構想請教資深策展人鴻鴻、潘家欣。(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後來想想,就是這個分享的慾望,被我一路延伸成「我有想要說的話」,然後再展延成「我是誰?」呈現在《秀梅未說》的策展裡。我是讀者,也是演員,是創作者,也是策展人,更是引路人。

我拆解《秀梅》當中我最有感的幾個生命片段,集結成回憶之屋,放進台灣文學基地悅讀館,分別以潮濕的記憶、長桌無言席、混湯之家、灶下的耳語,使用四個聲音互動裝置,引導觀眾走進秀梅平凡卻又不凡的一生。

我也以讀者與演員的雙重視角,結合講演與快速切換情境的方式,邀請觀眾共讀、共演,在單人表演獨角戲中,邀請大家一起看見秀梅、聽見秀梅、成為秀梅,共同創造秀梅的「未說」之境。

在文學策展工作坊中,不斷討論到空間和場域,這兩個詞背後蘊涵的概念,同樣也在我的策展中被驗證。《秀梅未說》發生在台灣文學基地,這個日式歷史建築氛圍與《秀梅》書中描述的脈絡貼合,整個展演空間的使用方式及氛圍,與小說內容層層呼應,有參與的觀眾跟我分享:感覺秀梅就像住在這裡一樣。

這個實踐與理論的印證(或說是巧合),讓我對策展這門學問有了更深的體悟,不再只是「做出來」,而是「理解為什麼要這麼做」。現在回想起來,在策展工作坊中討論或進行的項目,竟然跟我在《秀梅未說》策展過程裡,遇到和煩惱的問題有很多相似及重疊的地方,使我在工作坊的討論裡,得以重新分析和拆解自己的策展歷程。


《秀梅未說》特展於演出當週限定開放,在李劭婕的設計中,臺文基地就像是秀梅住的屋子,她邀請觀眾一起呼吸那些語言的縫隙、灶下的蒸氣,還有那些沒被說完的句子。(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而作為「可能的未來的學習中的文學策展人」,在本屆臺灣作家節落幕後,在想些什麼呢?對未來臺灣作家節的想像是什麼呢?

第一個想法是場域的解放,走出黑盒子。縱使我是一個來自黑盒子的表演者,我想像的場域卻是更多元且界線模糊的,可能可以在大眾運輸上朗讀,上車下車都不成問題,語句的斷裂與散落剛好成為一個新的組合。

也許可以在日暮之時一起登上某個無人的屋頂,目送城市的日落,靜靜等待黑夜的來臨,然後再一起點起蠟燭,讀幾頁書,再交換閱讀心緒。也許是市場,沿著飲食文學的扶手,按圖索驥地買齊食材,再一起到開放式的廚房,拼貼組合成一道道想像中的菜餚,配著文字,咀嚼,品嚐。

我想像的文學,可以進入非典型空間,讓閱讀成為一種生活化的、具有身體性的體驗。第二個想法是共創與觸碰,我想我們將不滿足於單向輸出,於是邀請觀眾成為「能夠延伸文本的共創者」。

例如,文學策展工作坊的學員提出,透過文學市集的熱鬧將可延續創作、一年365天的情緒文學等方式,讓觀眾的情緒與經驗也成為展覽的參與者。

第三個想像是議題與和解,如同本屆作家節策展人鴻鴻所說的「策展名稱是一道棱鏡」,那我希望,我創造的棱鏡能同時映射出議題的衝撞與溫柔,讓關心所有議題的人都能適得其所地保護或衝撞他想討論的議題,不會被任何有權力者噤聲。


臺灣文學糧倉以「文學跨域」為發展核心,本屆「文學策展人工作坊」中,包含2次「大師講堂」,邀請電影、視覺藝術、表演藝術的知名策展人耿一偉、駱麗真、聞天祥和鴻鴻對談,期許開拓學員視野。(圖/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在這次作家節當中,很驚喜的擁有三種身份,三層耳朵與眼睛的聆聽與觀照,分別是讀者,學員與策展人。作為讀者,在開幕會場,旁觀「聆聽」詩人與作家朗讀,不知不覺中「參與」了聆聽,我與作家們一起在聲音裡共振。

作為文學策展工作坊學員,我是直觀的接收者。它渴望「被觸動」,我專注在講者的生命經驗、技法與背景。這個身份隨著講者熱切地分享而產生共鳴,不斷在筆記本上紀錄那些困惑與所得。

作為可能正在成形的策展人,則是不斷吸收資訊的解讀者,它不只是關注「作家說了什麼」,更帶著「我是誰」的提問:「這場相遇裡,我在想什麼?我想處理什麼?」試圖梳理文本、作者與觀眾之間的距離,甚至關注這些「非語言」的要素是如何悄悄影響著文學的傳遞與情緒氛圍。

我想,策展可能難以被單一名詞定義,也不需要被正式聲明任命頭銜。只要你在意人與文本之間的關係,你或許已經在路上了,重要的是,那個分享的慾望。

我在表演者與策展人的轉身中,試著指認自己正在成形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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