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隨身聽S13E4》被留下的人如何修復與生活:訪作家江佩津

家,是我們學會愛的地方,但對許多人而言,家可能不是全然安心的避風港。與家有關的經驗,往往難以啟齒,深埋心底。

今年夏天,Openbook推出「愛與傷的總和」專題,是一系列聚焦於家庭經驗的Podcast與實體講座企劃。從代際傷痕、自殺遺族、性侵創傷,到容貌焦慮、兒少照顧者、社群分享倫理等議題,邀請創作者、學者與行動者們,透過訪談、對談與書寫,訴說那些難以啟齒的經歷,探問它們如何形塑我們的自我、關係與價值觀。

這是一系列面向疼痛,也擁抱希望的閱讀行動。

人們熟知身體傷口的照護,但心理的傷口究竟該如何療癒才能復原呢?面對親人離開,身為自殺者遺族的江佩津,抱持著「希望過去的自己也能讀到」的心情,將視角與筆鋒轉向自己,以書寫梳理雜如一團毛線的家庭故事,記下從物件、情緒與生活,關照創傷和修復過程的點點滴滴,也提供對其他自殺者遺族的探問。

江佩津曾擔任記者、擅長描寫市井小民生活。本集節目邀請她分享以書寫作為修復創傷、自我療癒的行動,發生的影響與意義,以及如何面對親人離開後的生活,認知與心境的改變。

【精華摘要】

➤書寫是唯一熟知的方法

主持人:在你的《卸殼:給母親的道歉信》與《修復事典:被留下來的我們,不用急著好起來》這兩本書中,牽涉到個人、過去的家庭傷痛經驗,可是因為書寫,也許不時會有像今天的訪談,又把你拉回去談這些過去的事情,你的感覺?

江佩津:既然選擇用寫作說出這些故事,我並不避諱去談。其實每個人都會遇到親人、朋友離開的創傷,遲早會面對。我可能是早一點面對了,這個經驗可以說出來讓大家知道。對我來說,寫作是相對舒服的方式,比較難的是公開的演講。但既然有人想知道、想聽,那我就繼續說,就來討論它吧。

主持人:你當過記者、得過許多文學獎項,所以書寫對你來說,是一件比較簡單的事嗎?

江佩津:我跟我母親,雖然很愛彼此,但不知道怎樣用言語去表達,母親節或生日的時候,我會寫卡片給她,用文字傳達情感,可能就習慣用書寫去抒發情緒與想法。書寫對我不能說是簡單,比較像是我只知道這個方式,這個形式可以把我所想的東西表達出來。

➤書寫自我的角度與筆法

主持人:理工科系、記者工作的訓練對你來說,下筆時有什麼影響?

江佩津:當記者的時候,新聞學的訓練是必須以客觀第三者的角度去報導,描寫時不能帶有太多的情感。加上可能是讀理科的關係,像是做實驗時會有步驟,會階段性地觀察或描寫。這些學習知識的過程,都影響到我的寫作。

主持人:那寫作時,如何看待自己的家庭?

江佩津:家庭這個主題像一團毛線般混亂,寫作時我會先拉出時間軸線,就會知道某個時間點母親是做什麼工作?當時的我怎麼去理解?寫的時候我就把自己當成一個記者,去看「我」這個人,作為受訪者可以怎麼被呈現出來,用這個角度去把很難處理的主題好好地寫出來。

主持人:可是在這個過程裡,你自己的情感呢?畢竟不是真的旁觀者,如何保持冷靜的觀察?

江佩津:以前當記者也經常採訪自己也有感覺的主題,比如因為父親的關係,我對工傷議題一直都很在意,很想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其他人是怎麼處理的?那時主編提醒我,大部分的人看到「工傷」這個主題可能會覺得很痛苦、不忍直視,但作為記者,要寫出讓讀者可以看得下去,最後還有一點「生命的微光」的感覺,不是完全絕望的報導,大家才有辦法吸收、共感。

後來寫自己的家庭故事,也會考量如果情感太濃烈,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接受。我會用很多比喻,或是周圍環境的描寫去呈現,而不會直接寫「我真的很痛苦」或是「我真的很悲傷」。

➤並不是為了療癒自我而書寫

主持人:可能有些聽眾還沒有看過這兩本書,請你先談一下《卸殼》,當時是怎麼開始寫這本書的呢?


卸殼:給母親的道歉信

江佩津:母親過世之後,我在想怎麼度過這個過程。其實大學時就已經寫了一些跟母親有關的文章,事件發生後,書寫的初衷是覺得這個過程對我來講很重要,不希望沒有被記錄下來。

如果記錄下來,我希望過去的自己有這個東西可以讀,就會知道這樣的痛苦也有人經歷過。所以我是抱持著「希望跟我遇到同樣事情的人,有辦法撐過去、或是知道怎樣去處理」的心情寫作的。

《卸殼》是把過去的創傷集結起來,描寫了父親的意外過世、母親生病、我去陪病,到最後她離世的過程。這個過程很沉重,但我覺得應該把它保存下來,也希望保存父親、母親存在的年代,他們是怎麼努力的。以及,我覺得我的母親是個很棒的母親,希望可以在寫作中讓大家知道這件事情。

主持人:我覺得在這本書中讀到的、你母親的形象與性格,你應該是做到了。剛才你談的好像都是「讀者的利益」,那這個書寫過程對於你而言呢?有的人說,書寫是一種療傷的過程。

江佩津:很多談悲傷療癒或心理學相關的書都有說,書寫是一個很好的療癒過程,但我當初並沒有想要靠書寫來療癒自己,只是覺得如果我還有力氣去寫的話,就代表可能有機會可以變好、或是可以好好的療傷。我覺得做很多事情都需要一個意義,寫作也一樣,對我來說寫作的意義是,可以讓其他人覺得不那麼孤單。

主持人:或許有的人士認為,家裡的事情怎麼能給別人看?通常大家願意分享的是看起來光鮮亮麗的事情。

江佩津:起初是想就算不給別人看也沒有關係,我就先寫出來吧。比如我對大體SPA的場景印象非常深刻,幫我母親的身體做SPA、做淨化然後送她一程。那時候沒有想過寫下文字要給誰看,只是怕自己記性太差,遲早有一天會消失在我的記憶裡,於是就想要寫下來。讓未來的自己知道,原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曾經經歷過這樣的事情,當時的我是這樣的感覺。

➤尋找療癒修復的方法,更在意不要忘記

主持人:記錄下來對你來說,具有處理跟放下的效果嗎?

江佩津:我應該不會用「放下」去形容,因為不可能真的放下。與其說是害怕背負這些沉重,我更害怕的是忘記。因為這些發生過的事都對我發生了一些影響,不一定都是完全負面的,其實也會成為某種助力,所以我不希望自己完全捨棄或是忘記。

跟這些過往一起活下去,不一定是放下了往前走。就算我往前走或是停在原地都沒有關係,但這些記憶陪伴著我,也形塑了我接下來的人生樣貌。人會因為時間變化而有不同的樣貌,我也改變了,可是寫下來,至少我知道自己過去曾經的模樣。

如果真的要療癒,還是必須要有行動,可能得做些什麼事情。它不像吃藥、不會馬上見效,而需要時間的累積。書寫是幫助我們去釐清整個過程,看見事件是怎麼發生的?我的反應是什麼?因為這件事情我感到悲傷、感到憤怒甚至感到麻木,這些情緒都是有來由的。書寫幫助我們認識這些事情,療癒可能是隨之而來的附加價值,但並不是主要的功能。

兩年前我沒有想過我寫完就會好了。但隨著時間慢慢過去,因為曾經用書寫的方式處理情緒,現在要去談論或回望,好像悲傷的感覺沒有那麼多了。或者,我知道我還是會悲傷,但可以抱著這個情緒好好的繼續過下去。或許這也是書寫帶來的療癒吧。

主持人:所以是在書寫過程中,有了《修復事典》這本書的構想?


修復事典:被留下來的我們,不必急著好起來

江佩津:那時候我很想知道怎樣才能從創傷裡修復、療癒。可能需要一些幫助,但旁人也不知道怎麼幫助你。我當時是尋求專業、看很多相關資訊,什麼方法都去試試看。我並不期待這些方法會把我治好,因為老實講沒有所謂的治好,也不是想讓大家覺得「這就是療癒的SOP」。

主持人:療癒應該沒有SOP。

江佩津:有時候我們只是不知道原來也有跟我一樣受傷的人,不知道可以有這些幫助,或是原來可以說「我需要幫助」。我是抱持這樣的想法寫下來,也是想要回應,修復的過程本來就是很漫長的,所以副標是寫「不用急著好起來」,可以去選擇適合自己的方法去處理創傷。

➤從書寫打開的認識與想像

主持人:第一本書出版後,是編輯主動跟你提第二本書的計畫嗎?

江佩津:本來沒有想要繼續出書,《卸殼》寫完的時候我想的是,要怎麼過接下來的人生?什麼樣的生活是我想過的?所以就嘗試了不同的生活方式,比如去國外駐村。

在國外駐村的時候,透過我的作品去打開對話的空間,比如也跟國外的藝術家討論關於死亡的看法,那時候也把大體SPA這篇文章翻成英文跟他們分享。

主持人:他們應該會覺得滿驚訝的?

江佩津:不同的文化都有不同面對死亡的方式,有些滿開放的,也有些文化做得更絕對,會直接把亡者的所有照片都燒掉,認為這樣他們才能好好的走。

透過交流,我瞭解到面對死亡、面對自殺,不同文化不同宗教會有很多不同的看法。這些觀點讓我有更多想像的可能性,我覺得有比較好過一點。

➤一邊修復,一邊生活

主持人:《蟹殼》與《修復事典》出版後,對你的影響?

江佩津:出書讓我知道,原來一本書可以影響到那麼多人,有讀者、有反饋,對我來講就很足夠了。

以前我有時會疑惑,為什麼我必須經歷這些,覺得生活有很多限制,覺得自己必須要好好賺錢、有很好的工作才有安全感,也擔心有債務,沒有餘裕去思考「我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現在慢慢去找一些可以做、做得到或者能有樂趣的事情,例如享受運動、追星,享受很多興趣。那些事物讓我重新組織出想要過的生活,一邊修復,一邊體會原來人生可以有很多可能,除了寫作之外,我還可以有各種方式去建構生活。

主持人:最後也請你推薦幾本書給讀者,作為承接與開啟。

江佩津:與家族、家庭相關的書,我滿喜歡郝譽翔的《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書中也是透過寫作去觀看這些家族帶來的創傷,與能夠怎樣去回應。

近期看的書沒有很多,因為生活有趣的事情太多了,可是徐華的《Stay True保持真誠》我很喜歡,看似是很輕鬆的隨筆,記錄那個時代的樣貌,但其實也有講到要怎麼去面對失落經驗、與之共處和面對傷害。

另一本很喜歡的關於悲傷跟失落的書是《當綠葉緩緩落下》,這本比較理性,像是專業書籍,可以幫助人認識自己,也知道應對悲傷有什麼可能的方式。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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