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透過影視作品的改編,重新認識故事的可能性:吳曉樂、楊富閔對談

在閱讀的形式不斷變異的年代,影視與文學也持續形成新的定義。身處於小說影視化浪潮的兩名文學人,是如何看待自身作品的關係?又要如何迎對種種成名後的議論,乃至於讀者網路發聲的變化?也就分外令人好奇。

「2018Openbook好書獎」暖身系列講座的壓軸場,由兩部近年熱播電視劇的原著作者精彩對談。他們分別是公共電視的話題作《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原著作者吳曉樂,以及《花甲男孩轉大人》電視劇、《花甲大人轉男孩》電影作者、今年推出新作《故事書》的楊富閔。兩人與現場讀者分享紙本書影視化的過程,暢談其中的艱難、樂趣以及後續影響。以下為本場講座摘要。

  • 講題:從紙本到電視:機會,眉角與挑戰
  • 講者:吳曉樂(《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原著作者)
       楊富閔(《花甲男孩轉大人》原著作者)

▉無論是深入改編作業,還是保持安全距離,都是驚奇旅程

吳曉樂說起跟公共電視節目部經理於蓓華,約在台中碰面的經過:「她跟我說要改編《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我當下的反應是不要吧,幹嘛做傻事?而且真的試著勸阻她。但於經理說,她讀了小說大哭不止。最有趣的是,她跟我說,我也不用再考慮了,只有公視敢拍這種其他人不敢做的議題。我就想,好哦,你們要當勇者,那就去吧。但我有一個條件,盡可能把我藏在最後面,不要被看見。這樣感覺好像是我們在互相勒索下完成改編協議哦。」讀者們大笑。

「後來,預告片上線被罵翻,底下留言有2萬則吧,公視電話好像也被打爆。我的感想是,也太生猛吧,究竟是有多閒,要在網路上不斷不斷地回應?但即使如此,公視也沒有把我推上火線,他們非常有江湖道義。」台下的笑聲更大了。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所觸及、潛藏在家庭暗面的繁複關係,哪個台灣人甚或亞洲人沒有呢?它其實是共同的悲慘經驗與創傷。然而,正因親子間的權力關係被包裝在家庭美好的普遍印象中,就更難被言說以及公開討論。

吳曉樂的語速很快,但字字句句清晰,「小說變成電視劇,我幾乎沒有介入。只有兩次到公視對製作團隊說明,究竟這本小說在寫什麼?因為影視圈是資本很大的產業,需要很清楚的定調,尤其是內部成員可能意見相左的時候,我就得現身說法。不像寫小說,一個人就可以做,要失敗也是一個人的失敗。總之,我是刻意跟影視改編保持安全距離,因為來自第一線的認真看待,比如編劇的意見與評價,我會很害怕。」

不過,提及電視劇改編,吳曉樂印象最深刻的是導演陳慧翎的堅持。「當時她生重病,而且情況不太樂觀。她抱持著這是自己人生最後作品的想法,因此不能變成美好家庭生活劇。她力排眾議,堅持必須說實話——長大過的人,都知道家庭是怎麼一回事,不要再互相粉飾。」吳曉樂此時也就瞭解到,原來自己的作品對別人真的有深刻的意義,不止是一本小說而已。

《花甲男孩》是楊富閔大學時代寫的作品,他說,2010年出版以後,「我就抱持著人和書各自有自己的生命要過,所以就是有緣再相會的概念。等到書再回來找我的時候,就是王小棣老師的植劇場要改編,而且是直接指定就是它。」

yang_fu_min_.jpg因為要跟導演王小棣討論相關事宜,倍感榮幸的楊富閔才重新翻閱自己的小說,發現原來當時自己是那樣想事情的,而且具有一定程度的勇氣與自信。「我就在想,那時候的自己,現在還在嗎?」

同樣說話也是快節奏,但楊富閔顯得比較慎重有禮。在作品改編這件事情上,與吳曉樂不同的是,楊富閔從一開始就置身其中,既是《花甲男孩轉大人》的演員,也為劇本提供不少意見,「但我不能算是編劇啦,這樣太不尊重專業,我至多只能算是智囊團。」

楊富閔露出滿足的微笑說:「認真說起來,我像是一個亂入影視的局外人,有很多我不會的東西、嶄新的事物在面前,全部都是挑戰。2015底談改編,2016年開始執行,2017年就播映,一切感覺是重力加速度,我又要兼顧研究生學業,真的非常忙碌。但這些寫作以外的事,打破我原有的狀態,讓我對文學寫作乃至文學研究的想像與觀點,來到重新定義的階段。」

當劇集播映時,楊富閔人在美國波士頓做研究,「所以我是看不到的,那時候只能倚賴《花甲男孩轉大人》臉書粉絲專頁。他們很厲害哦,幾乎一直在更新,簡直像是一個活體,不但有戲中重要畫面的截圖,而且劇情簡述也出來了,是很棒的神回顧。我在國外看著臉書,感覺到鄉愁被稀釋的同時,也覺得花甲故事不停在變形。所以,花甲其實是很多美好機緣結合在一起,變成一趟驚奇旅程,真的是各種超展開,我非常感動。」

緊接著楊富閔透露最有意思的還是,「因為實在太想看了,所以就在網路找線上看,一直刷有沒有載點。這樣當然是不對的,不過,我是作者,我看自己作品的盜版,難道不行嗎?」讀者皆會心莞爾。

▉影視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說故事的方法

從紙本轉譯成影視,對吳曉樂來說,自己的作品不是自己的作品,「我就像是外人,角色滿單純,好像也不太關我的事。有人問我要先看戲還是先讀小說,因為我挺玻璃心的,所以絕對會請他們先去看戲。然後,如果他們有意見,我很樂意提供公視電話。而且,很多人看戲後再讀小說,就會覺得我本人是溫和的,一點都不尖銳恐怖啊。」

吳曉樂另外也分享《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首映會一樁有驚無險的趣事:「播映完,我在角落跟人說話,感覺有誰在看我,而且顯然不是錯覺,其他人也有感覺一名中年男子盯著我。然後,他走過來。你們知道嗎,明明現場是歌舞昇平的氣氛,但當下真的是人生的走馬燈在腦中快速閃過,或者像《大佛普拉斯》導演的口白在我背後播放,推進著驚悚情節──」

她敘述情緒的起伏,儼然廣播劇等級:「這個時候,他愈來愈靠近。中年男子問我是不是原著作者?我覺得要被揍或者潑漆,明天的社會新聞標題就是我本人了……啊,我太後悔了,為什麼要出版這本書,讓社會動盪不安,又幹嘛沒事答應要來首映會,出門前好像也沒跟媽媽說我愛你。我很想否認說,不是我,隨便指給他旁邊的誰。但好像不能這樣對吧,只能硬著頭皮承認。結果呢?他對我說,謝謝妳讓我的兒子有戲演──原來他是戲中演員的爸爸。」台下讀者被吳曉樂描述得栩栩如生的畫面,逗得哄堂大笑。

wu_xiao_le_2.jpg講座進行之前,吳曉樂特別請求攝影師不要拍攝正面,盡可能側面為主,甚至模糊化也無妨,感覺像是要把自己變身為幽靈,「我真的很怕被人認出來啦。」

吳曉樂提及許多讀者寫萬言書,投進她的臉書私訊,細講自身家庭故事,「我看了就很難過,裡面有很多悽慘的故事,會落淚啊。可我也真的沒辦法一一回信,太花費時間跟體力。但我也會因此反省自己,特別是撇除掉創作者的驕傲,畢竟我不可能一直負責到最後。他們的人生是他們自己的,就像赫曼.赫塞的《徬徨少年時》講的,人是以一顆蛋的形式降生在世上,得靠自己的力量去啄破。」

楊富閔對小說影視化更有感觸,「我像是變成自己作品的讀者與旁觀者,而整個過程充滿多出來的禮物。比如我可以去現場探班,看實際拍攝的進行,又或者是聽盧廣仲怎麼寫歌。更多的還是編導們的詮釋,例如花甲的名字是因為他出生那一年芒果花遍開了好幾甲地,又或者是裡面的男性是花甲男孩的100種不同演化。很震撼啊,他們非常認真地讀出我沒有想到的部分,在精神層面上繼承花甲,但又長出全新的東西。」

《花甲男孩》的一系列重製改編,讓楊富閔覺得很幸福,「從小說到影視的跨界,真的是把我整個人都跨開了,感覺心被徹底打開。我重新聆聽、認識花甲故事的更多可能,明白那是跟小說完全不同的另一種說故事的方法。但我還是很清楚,這僅僅是生命中的一段學習,不會是全部。我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自己想寫的東西要完成,不會只停留在那樣的幸福時光。我的作品往前走,我也要繼續往前走。回歸到自己的寫作,才是真的自由。」

兩名年輕世代的書寫者,對談時都用自己的真心在跟讀者交陪,盡可能老實地講出在影視圈的所見所聞,維持理解與溫柔,且最終仍舊回到書寫的路上,並不耽溺於影視本身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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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撼推薦:《墟行者》與《紅磚港坪:鄭清文短篇連作小說集(1-3)》

吳曉樂從自己的包包裡取出《墟行者》,這本書的作者洪茲盈也是《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系列劇集中《茉莉的最後一天》的編劇。楊富閔順手接著,端在手裡,嘴角上揚。吳曉樂立刻說:「大家不要誤會,這不是他的書哦,雖然他正在露出原著作者般的微笑。」

在偌大的轟笑聲後,吳曉樂正經地介紹這本小說:「創作原本就是很孤獨艱難的事。但洪茲盈讓我佩服的是,她竭力建構出一個堪稱完整的世界。當然是有些硬傷不太能克服,可是她沒有依附在現實世界,用相對簡單的方式接近大眾,反而是重新去創造一個可以折射我們所處現實的世界,並且一一給新世界的每一個事物新的名字。這真是一條更加孤絕的道路。」

說到激動處,吳曉樂的聲音幾乎就要帶著哭聲,但她立刻化解掉:「我覺得她真的應該給我廣告費的,剛剛介紹的時候,3秒被自己感動了3下。」讀者笑得更開心了。

楊富閔則推薦12月即將出版的《紅磚港坪──鄭清文短篇連作小說集(1-3)》。他說:「鄭老師去年離開我們了。這是他最後的作品,仍然有大河和山谷的意象。我是有幫這三大本寫序啦。讀的時候,真的肅然起敬。鄭老師是寫很久的作家,到80歲了,還在給自己考驗,還在持續突破,想要提出自己對文學的想像,發現自己的方法論,續航力又非常驚人。我就會想,我可以寫這麼久嗎?能夠有那樣的意志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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