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爾書展.現場》如何用繪畫表現暴力?我想傳達的不是絕望,而是希望與療癒:周見信X金錦淑

圖像作家周見信(左)、韓國圖像作家金錦淑。(林欣誼攝)

【Openbook特派記者林欣誼首爾現場報導】

要怎麼用繪畫表現戰爭的暴力?該如何避免消費他人的傷痛?圖像小說這樣的「歐美語言」,如何展現東亞的故事?

來自臺灣的周見信與韓國的金錦淑,兩人都以紀實圖像小說而受到國際矚目。臺韓共有相似的歷史,同樣走過被日本殖民與威權壓迫的時代。由周見信繪圖、游珮芸寫作的《來自清水的孩子》,主角蔡焜霖19歲時因閱讀社會主義書籍而入獄10年。而金錦淑在《草》(풀)中,則描繪幼時被養父母賣作日本慰安婦的韓國女性。

首爾書展期間,周見信與金錦淑以「在夾縫中生存的東亞小人物」為題,展開精彩對談。兩人雖語言不通,但透過圖像跨越了國界,在彼此的作品中獲得深深共鳴。他們交換創作如此沉重題材過程中的心理煎熬,並同樣對對方的繪畫表現大表驚艷。


《來自清水的孩子》韓文版、《草》

➤挑戰以圖像陳述沉重歷史的手法與取捨

金錦淑身材嬌小,談話溫暖而充滿活力。她謙和表示,《來自清水的孩子》與《草》兩部作品都在訴說臺韓近現代史,但她特別欣賞《來自清水的孩子》分別用三種筆調展現截然不同的風格,如第一冊描繪幼年的主角時筆法很柔和,沉鬱的歷史在周見信筆下變得舒緩。

周見信笑說這是他的「陰謀」,希望從當時仍是孩童的主角眼光來開啟這個故事,因此特意用粉紅色調「柔化」時代背景。第二冊描繪主角被關押在綠島的10年,他也隨角色心境改變繪畫技法,以電繪做出類似在黑紙上把線條一筆筆刮出來、有如版畫的視覺效果。深沉濃重的畫面氛圍,曾有日本讀者以為是手刻。

較大的挑戰是,《來自清水的孩子》橫跨80年間的不同年代,周見信因此花費許多精力去確認史實細節、參考日本時代的相片影片,以描繪出符合真實時代的建築、生活物件、人物服裝與髮型等。

周見信也對《草》的水墨技法深表佩服,他稱讚金錦淑「能單純運用墨水的變化、以黑白線條順暢地呈現出角色的心理與空間轉換,訴說如此悲傷、情緒低沉的故事。」因為深知創作時必須將自己代入故事,去同理角色的心境,因此周見信很能同感金錦淑在後記寫道,這個過程「有如經過一條漫長、黑暗、令人沮喪的隧道」,但他更好奇,她如何做到自己所說的「將殘酷的故事輕量化」?


《草》內頁。

金錦淑回應,之所以用「輕盈」的手法表現,一是因為韓國大眾對日本慰安婦議題並未深刻理解,卻有種「我已經知道」的錯覺。就連她自己,在學校時也從未讀過這段歷史,而是到法國留學時才得知,也才開始以短篇創作這個題材。在長篇創作《草》中,她捨棄寫實地去描繪殘酷,而採取故事化的敘事呈現,在書中化身為讀者的角色,與主角老奶奶進行對話,藉由對話來推展故事。

金錦淑思考的另一個重點是:「我們要如何用繪畫表現暴力?」她認為,現代人常暴露在暴力中卻不自覺,例如在IG上滑著美食、旅行照片,但瞬間跳到的下一畫面,可能是戰爭中受傷的兒童與病患。「我們習於接收這些圖像,卻未思考暴力的界線在哪裡。」因此她選擇不直繪暴力場面,卻又能呈現出底下隱藏的暴力。此外還有一個溫柔的考量則是:她不希望這些奶奶們在閱讀到這本書時,受到傷害。

➤以傷痛歷史為題材進行創作的倫理思辨

因為臺韓共通的歷史背景,《來自清水的孩子》在韓國書市受到歡迎。周見信指出,臺灣也有2000名以上的女性曾被徵集當日本慰安婦,但以此為題的創作極少,漫畫更完全沒有。對他而言,這個題材的挑戰在於潛藏的疑慮:「受訪者是否願意被這樣呈現?」,以及「創作者是否在消費別人的傷痛?」


金錦淑(左二)、周見信(右二)在首爾書展對談。(台北書展基金會提供。)

金錦淑認同地說,當創作者訴說的是「他人的故事」,不論虛構或非虛構,都必須非常謹慎。她在創作《草》時便不斷小心地提醒自己,必須考慮被描繪者的心情。

創作前,她到光州的「分享之家」訪談了十多位當年被迫當慰安婦的老奶奶,做足了功課。「最心痛的是她們經歷了這樣的對待,當戰後回歸社會與家庭時,卻再度被排拒。」下筆前金錦淑曾經百般掙扎,列了好幾頁滿滿的筆記和問題:「要畫到什麼程度?我不該做的事是什麼?」

儘管講述大時代下的個人經歷,但她不想讓人閱讀時感到心痛。金錦淑對受訪的主角老奶奶說,這個角色只會在故事中現身「證實」這段歷史,為的是不要讓歷史被抹滅與遺忘。而每當為了工作焦頭爛額時,金錦淑只要去見這位老奶奶,就會感受到滿滿的正能量,再次被撫慰。

《草》描繪的不僅是被徵集的女性,也包括被徵集到機場為日本工作的男性。但金錦淑訝異的發現,雖然同樣刻畫在大時代歷史漩渦中受到創傷的人,臺韓看待日本殖民的態度卻相差甚遠。例如《來自清水的孩子》描繪日本時代的臺灣人會去參拜神社,以及周見信提到這套書出版後,甚至成為日本學校試卷上的考題,都讓她震驚不已:「如果《草》也能被日本當局接受,甚至成為學校考題,應該有和解的可能,但目前看來還沒有。」

講座主持人慢工出版總編輯黃珮珊提問:「是否期盼藉由作品達成和解?」金錦淑提到亞特.史畢格曼(Art Spiegelman)的圖像小說名作《鼠族》(Maus),書中以他父親的視角描繪從納粹集中營倖存的經歷,「這個故事為何不斷被重述?為何變成經典,我以這部作品來回答這個問題。」

➤跨越語言傳遞傷痛故事與療癒力量

金錦淑至今發表過20多部作品,其中10部已有外譯,尤其《草》有多達35種語文譯本,曾獲《紐約時報》評選為2019年最佳漫畫、英國《衛報》最佳圖像小說,2020年獲漫畫奧斯卡獎的哈維國際圖書獎(Harvey Awards)及克勞斯散文獎(The Krause Essay Prize)等。

雖然《草》尚未有中文譯本,但金錦淑曾應邀來臺參觀「阿嬤家—和平與女性人權館」,在訪談臺灣慰安婦的紀錄片中看到有位阿嬤說,她因為《草》中那位韓國奶奶勇敢地站出來證言而受到鼓舞,決定也要現身證實歷史,「那是我創作感到非常欣慰與成就的時刻。」

因創作而享譽國際、走訪過世界各地,金錦淑認為區分作者或讀者的國籍、來自亞洲或歐洲毫無意義。如今世界已是相連的,不論城鄉、不同國家的人都共享當代的感受,能否感動讀者的關鍵是圖像的特色。

因此她強調,在韓國人的身分之前,「我先是人,然後是女人。」她筆下所有故事都體現了這樣的身分認同。而令金錦淑驚喜的是,每個國家的讀者都對她說:「妳用妳的故事,說出了我們的故事。」她也發現各地讀者最喜歡的頁面都很相似,「都是沒有文字的畫面,可見圖像本身就是語言,而且是能將沉重轉為輕盈的形式。藉由一本厚厚的圖像小說,我希望帶讀者慢慢進入、遊走其中,然後走出來、再度重返。」

金錦淑的作品有兩大面向,一是描繪大歷史下普通人的樣態,如與慰安婦相關的《草》、描繪濟州四三事件的《Jiseul》、《等待》(暫譯)等。另一類則是一般個人生活,如已在臺出版的《有狗的日子》。創作時兩大面向輕重交替以轉換心情,但著墨的都是隱藏在陰影下無人知曉、觸痛人心的傷痛。她說:「透過作品,我想傳達的不是絕望,而是希望與療癒的力量。」


金錦淑作品:左起《Jiseul》、《等待》、《我的朋友金正恩》

金錦淑的最新作品《我的朋友金正恩》,是她花費數年時間,在韓國及朝鮮,訪談多位金正恩周邊的人所完成的紀實漫畫。該書目前已譯成義、法、西、葡等語言,但她苦笑說,因為這個書名,讓她在韓國備受壓力。

在緊湊的工作之餘,金錦淑最大的調劑就是每天與狗散步、每晚游泳一小時。她笑說若不是因為對貓毛過敏,「我也很愛貓的!」金錦淑對創作《再見的練習》、描繪與狗情誼的臺灣圖畫書作家林小杯一見傾心,兩人前一日剛在首爾書展對談「心靈上的爪印:從漫畫探索人犬間的情感連結」。她驚喜的說,不論和周見信或林小杯談話,都感到高度相似與共鳴,「感覺很棒!」非常期待有機會來臺與讀者見面交流。


金錦淑作品《有狗的日子》中文版書封及內頁。(臉譜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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