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博物館裡的「老玩童」,不做傳統的學者——專訪《字字有來頭》許進雄

2017-12-07 11:42

負笈留洋工作與求學的許進雄,在1986那年重新踏上台灣這片土地,在此之前將近三十年的歲月裡,他是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專任研究員。長年在博物館累積的經驗值為他的古文字研究開了外掛,所以回台任教的許進雄不僅是延續台大中文系的學脈,也解鎖了新的學術地圖。

儘管古文字學讓人看見遙遠的上古世界,做起研究卻必須發揮「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的精神,但他日日不離手的那台iPad,也是不可或缺的要件。「遊戲我玩了幾十年了,在外國讀博士、做研究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有時候壓力很重,我就用這些電玩來紓解壓力,玩完就覺得可以重新開始了。」2017年陸續出版的《字字有來頭》系列著作,就是許進雄一路玩出來的成果。

拍攝地點:2017華文朗讀節

▇做學問就像打怪練等,你得一步一步來

古文字研究是一門冷硬的學問,投身其中者必須耐得住寂寞,在長時間的專注與耐心中拼湊那段渺渺茫茫的歷史。許進雄這張椅子一坐就是三、四十年,自然是耐得住寂寞的人,但他成為一代甲骨文研究名家,還靠著一顆愛玩遊戲的童心。遊戲自有一套節奏,你得要有一點想像力,才能置身遊戲的情境。

上小學前,家中長輩忙著工作,許進雄和幾個差不多年紀的小小孩就在住家旁邊的廟前廣場看八家將練習,看著他們身穿戰甲、手拿法器,化妝的臉上有各式色彩與線條,這種引人入勝的情境或許早已開啟許進雄對於細節的觀察力。「我還記得每當下大雨時,總有個幻覺;我蹲在屋裡,痴痴地看著屋外每一雨點在水中造成的圓形凹陷,幻想著那是玩家家酒的一個個陶鍋子。」(引自許進雄回憶錄《博物館裡的文字學家》)善於觀察,樂於想像,其實是成為一位學者不可缺少的天性。

「後來開始有電動玩具後我都是玩RPG,有時寶物隱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你就要想辦法去觀察、分析、統整。而且還要求你忍耐,現在功力不夠你就練功嘛,練到功夫夠了你就去打王,過於暴躁的人沒辦法好好玩。」許進雄從大學時期學習拓印甲骨片、到了加拿大從大量甲骨上觀察到鑽鑿型態的差異,提出甲骨分期新標準,成立一家之言,至今大抵成為學界共識。此外,他在加拿大從頭學習英文、日本文學,又與世界各地博物館作學術與行政上的交流,學習與人溝通的眉角,一路上都是一步做一步學,慢慢練等。

著眼於生活細節的想像力,隨著年紀的成長順勢投向中國古典世界。高中的許進雄偶然走進書店與《廣雅疏證》相遇,這本清代著名訓詁學者王念孫的著作,異常早熟地在他的心中掀起巨大的好奇心,從漢字一字多義在語篇脈絡中的意義辨析開始,更一舉攀援傳統經籍,打下上古史研究的基礎。此時,他還只是個高中生。

所以後來進入臺大中文系,大一就能越級打怪,旁聽大二、大三的必修課文字學及聲韻學。讀到《說文解字》這部傳統文字學的聖經,他沒有一味拜服古人的說法,反而找到古人為了迴護前人誤解而做出的曲說,甚至在當時人稱甲骨四堂之一的董作賓面前批評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當中有不少錯誤。

許進雄回憶當時,「我的老師最反對我說《說文解字》裡有很多胡說八道,但是兩千年來大家都把它奉為圭臬,因為那個時候還看不到甲骨文跟金文啊。現在時代不同了,古人的錯誤很明顯,不能不重視啦!」也正是在此時,他探向更遙遠的甲骨文世界,只為了求得歷史的真相。

_DSC9614.jpg▇電視演的不一定對,讓專業的來!

出於童真的想像力,對於真實的好奇心,不畏傳統的求真態度,再加上一點固執,這大概就是《字字有來頭》成書的史前史,但成全一個系列的書籍出版,還需要一點助媒。

起初是經老友黃啟方的推薦,在《青春共和國》雜誌上撰文介紹漢字源流,寫了幾篇文章暖身過後,字畝文化總編馮季眉就邀請他計畫更大的系列著作。許進雄早在返台之初就總結他在博物館工作三十年的經驗,撰成《中國古代社會》這部享譽國際的古文字學重要著作,眼下正好有機會將學界內的知識推介給社會大眾,便一口答應,並且更新近年研究新知予以擴寫。

隨著中國的經濟崛起,中國文化也強勢席捲全球,在「中國熱」、「中國夢」的牽引之下,以「漢字」為主題的大眾讀物推陳出新,一時成為知識普及寫作的當紅領域,《漢字樹》、《漢字的故事》等系列出版品受到大眾注目是最醒目的佐證。

熱潮掀起議題,卻也沖刷了大量細節,帶走時間的痕跡。古文字學是中文系看家本領中最硬的一塊,同時也是許進雄心中最柔軟的一塊,於是他不假辭色地說:「《漢字樹》基本上是講文字的滋乳,但是都沒有涉及到創字本意啊,也沒有包含相關的文化背景。《漢字的故事》作者也不是(文字學)專家啊。所以好吧,我就答應要寫,我也不敢說我的意見就是對的,但那都是有一些考古的根據。」

至於跟著中國經濟、文化發展身價水漲船高的宮廷、歷史劇更是蔚為風潮,劇情時常搬演角色穿著的服飾與時代張冠李戴,且往往煞有其事地用「爵」喝酒。一頭灰髮的許進雄眼神頓時放亮,聲量渾厚的他帶著一點玩笑的語氣,卻充滿自信地說:

「這根本就是錯的,但整個社會都跟著電視認為古人用爵喝酒,沒有人指出錯誤,也沒有人在意。爵的外型有兩根支柱,以前人說支柱是方便人拿起酒器,但你想想,那兩根擋在面前你有辦法喝酒嗎?因為大家沒有碰過文物啊,就只能想當然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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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紙堆裡找不到的真實,要自己「動手」去找

誠如許進雄所言,不盲從古人著作,不從二手資料率爾猜測,在博物館工作的他因為職務所需,能夠接觸大量第一手的文物實品,提供他作研究堅實的基礎。他在安大略博物館中能自由接觸近萬片的甲骨,對於古文字研究者而言,可說是得天獨厚的環境。

「有一次我從加拿大回到台灣故宮交流,結果故宮的器物處主任張光遠竟然要求我幫他申請調閱一件文物,因為我是從外國來的,我提出的要求比較容易被重視,如果是故宮自己的人常常被藉口拒絕。」許進雄回憶那段時間奔走美國、英國、德國、日本等地考察文物資料時,談起了這件往事,間接說明資料取用對於古文字學研究的重要性。

在博物館工作的許進雄,不能安於只當一個中文系的學者,他必須具備大量人類學、考古學、社會學、歷史學與傳統典籍的大量知識。比如解釋「吉」字,他結合上古冶金技術的背景,解讀甲骨文、金文的構形,認為「吉」字代表放在深坑當中已澆鑄的型範,「由於空氣不流通,散發出來的熱氣不會跑掉,經過長久才會慢慢冷卻」,因此「鑄件的表面更為光滑美善而得到良好的鑄件,所以有美善、良好的意義。」這是中文系依據《說文解字》(《說文解字》僅解釋「吉」字為「善」)的傳統文字學所難以觸及的新世界。

說起來,其實這是兩種治學典範。《說文解字》在序言就說:「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這是把文字跟聖王政治連結,而人間的帝王又是天意的代言人,這跟奠定於當代考古人類學的治學方法有相當大的差異。許進雄說:「我不是求聖人的義理,而是試圖接近歷史的真實啦,目的不太一樣。談歷史,你不能把古人抬出來背書,要在現有的條件之下做出合理的解釋,那才叫作證明。」

1941年出生的許進雄,算起來已經77歲,該是賦閒在家安享天年的年紀,甲骨學的課程本已交給學生去教,「結果現在一例一休,搞得很多學校都不准學生在學校兼課,只好我又拿起來教。」想來也是緣分,愛玩遊戲的他,就這麼一路玩到現在,在角色等級還沒封頂,故事任務還沒全破以前,就這麼繼續玩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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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有來頭 文字學家的殷墟筆記04日常生活篇Ⅱ 住與行

作者:許進雄
出版:字畝文化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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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裡的文字學家​

作者:許進雄
出版:台灣商務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許進雄

  1941年出生於高雄。於臺灣大學中文系就學時,開始研讀甲骨學。中文研究所畢業後,1968年應加拿大多倫多市皇家安大略博物館聘約,前往整理明義士收藏的甲骨,發現以甲骨上的鑽鑿形態作為斷代的新標準。

  1974年獲得多倫多大學東亞系博士學位,並於該系兼職授課。1996年回台,接受臺灣大學中文系聘約,教授有關中國文字學、古代社會與文物課程,2006年退休,轉任世新大學中文系教授。

  出版專著有:《殷卜辭中五種祭祀的研究》、《甲骨上鑽鑿形態的研究》、《中國古代社會》、《文物小講》、《簡明中國文字學》、《許進雄古文字論文集》、《文字小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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