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擲入大海的瓶中信,竟然得到了回音:訪張娟芬參與「2023臺灣文學翻譯工作坊」

學員專注聆聽張娟芬解釋臺灣的司法制度(照片攝影:游騰緯,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王信福頹然坐在牢房裡。花襯衫、墨鏡、手錶、佛珠,已經全部被看守所收走,他得到一套囚服,顏色極淺淡,分不清是洗了太多次褪色的,還是原本就這樣⋯⋯」敞亮的木質演講廳迴盪溫暖堅定的嗓音,作家張娟芬身著草綠襯衫,朗讀自己的作品。

這裡是東安格利亞大學(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英國文學翻譯中心(British Centre for Literary Translation,以下簡稱 BCLT)的所在地。2021年起,文化部駐英國代表處文化組及國立臺灣文學館與 BCLT 合作,於夏季學校推出「臺灣文學翻譯工作坊」,徵集譯者參與工作坊與系列課程,藉此培養翻譯人才,促進臺灣文學作品英譯。前兩年受疫情影響改為線上辦理;今年,夏季學校終於回歸實體課程,臺灣組由導師新加坡譯者程異帶領學員翻譯張娟芬的《流氓王信福》。

BCLT 文學翻譯工作坊的特色之一是,學員有機會與選定文本的作家交流互動,以各組作家用母語朗讀作品揭開活動序幕。「我以為我是來當吉祥物的,」畢竟 BCLT 在行前告知,學員需要提問時在場即可,最有可能的大概就是台灣司法狀況或者案件的細節 ,「他們有任務,又不需要我帶組,我本來想這週其他時候我就可以溜去哪裡玩,」她打趣地說。

結果,經歷第一天密集的討論課程,她變成了勤奮的學員,每天準時參加工作坊。

「因為我真的很受吸引。」張娟芬曾翻譯小說及非虛構作品《道德浪女》,但並未把自己定位成譯者,只是在一旁觀察。「我看到翻譯運作的風采,專業程度讓我覺得很驚嚇、很精彩。我感到非常尊敬。」


(照片攝影:游騰緯,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文字中的聲音,屬於敘事者,主角,還是角色?

母語太過熟悉下筆順手,翻譯的過程一絲絲拆解作者習以為常的表達,「換成英語的時候,刺點便忽然跳出來。」王信福的花襯衫是真的印有花朵紋樣,還是色彩明亮?進了看守所要剃頭,「新鮮的頭皮微微泛青」——「這要我翻譯我也翻不出來呀,我根本無法解釋頭皮為什麼會『新鮮』?『青』又是什麼顏色?」形容王信福發痛的左眼:「好像腦子裡有一個鬧鐘,時不時的忽然大鬧起來。」用英語思考顯現兩種「鬧」的差異,學員歸納結論,前者是一種提醒,後者則是不講理。不過,張娟芬認為書寫時,自己並未刻意置入雙關,只是語感帶出令人玩味的句子,而正是這些預料之外的視角,讓她捨不得奔向窗外的碧草藍天。

程異帶領學員精讀文本時常常追問:這一段的「聲音」是王信福的、阿玉的還是敘述者的?「他每次問的時候,我都要想一下到底是誰。譯者的眼光很有趣,我在寫的時候絕對不可能這樣思考,一定都是很順地寫下去。」重視敘事角度的轉換,部分原因是英文必須要有主詞,也是王信福為這本書帶來的特質,「他不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受訪者,我一直覺得採訪出來的東西不夠好,所以要透過別人的話語來讓他更立體。」

除了能夠敏銳察覺文本特色和語言差異,張娟芬也肯定程異在討論過程細緻地照顧到她的感受,避免讓她覺得被挑剔、檢查、批評,「『這個中文這樣寫是沒有問題的,不過翻成英文的時候就要注意了。』他會注意到非常小的細節,但不會讓作者感到不舒服。」她表示,自己自尊心沒那麼強,不會因為被改了一、兩個字就勃然大怒,「我覺得真正的力量不在那麼小的細節。」當然,學員其實都以非常友善的態度討論文本。

➤翻譯的分析性眼光,將文字細節一一檢視

隨著工作坊的進行,張娟芬慢慢地從被動回答程異與學員的提問,轉而在某些時刻主動現身說法。

「其實有更想要講話的時候,我有比較節制 ,」她笑了出來,「我會主動講的就是釐清事實,比如說解釋『一審、二審、更一審』這種司法制度。」她明白,有些討論過程正是工作坊的用意,讓學員去判斷多種詮釋中的可能,「而且就算不是學習者,身為譯者仍然有一定程度的空間,可以決定他要怎麼詮釋。」

起初,張娟芬對於討論用的段落(原書頁190-193)感到驚訝,「我本來以為會選開頭,畢竟這一段的目的就是引導讀者進入王信福的案件,」不過,工作坊漸入尾聲,她對程異的選擇慢慢有了不同的想法,「這裡其實有內在的結構,透過新聞的錯誤報導,還是勾勒出案情大致上的狀況,而且還留了一個小尾巴,另一位重要關係人李慶臨,在王信福落網後改名為李光臨。」

「我絕對沒有把這一段獨立出來這樣想,可是翻譯者看到它其實可以成為一個小單元,這大概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我自己寫的東西,但是有人那麼仔細地去研究它, 而且有完全不同的分析性眼光,對我來講是非常有趣的火花。」《流氓王信福》出版前,張娟芬與錢翔合作拍攝法庭劇《審判王信福》,呈現死刑定讞案件審理過程的瑕疵與不足,「我本來幻想可能會被非常仔細地檢視,結果沒有想到會是發生在翻譯工作坊。」


程異(右)與學員討論文本(照片攝影:游騰緯,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與作者平起平坐的翻譯心法

張娟芬回想過去的翻譯經驗,對譯者的想像似乎只停留在具備超群的目標語言能力;在 BCLT 之後,她心目中優秀的譯者有了全新的樣貌:「出色的文學評論者、推銷者、創作者」。然而,譯者的創造力普遍被低估,時常落在比較附屬的地位。她強調:「譯者當然需要先有文本,才能發揮角色,但是我很喜歡程異在工作坊很明白地告訴年輕譯者:我們跟作者是平起平坐的。我覺得這一點很重要。我相信那是他譯者生涯慢慢累積出來的心法。心理要平衡可能很困難,但是卻是很必要的。譯者發揮自己專業的時刻,可能就是找到內心平衡的基石。」

「當初隨意擲入大海的瓶中信,竟然得到了回音。」由於自己的作品被這麼仔細的閱讀,張娟芬特地在最後一堂工作坊向程異與學員致謝。當天下午的成果發表,程異將文本逐句分配給學員,一來一往,穿插獨白與眾聲,宛如一齣小短劇。她也沒有缺席,專注凝神聽著自己幾天前朗讀的字句,以另一種語言重返演講廳。

工作坊期間鮮少拍照的張娟芬,拿起手機,全程錄下英語版的《流氓王信福》。


學員在發表會上投影王信福的照片,以讀劇呈現翻譯成果(照片攝影:游騰緯,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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