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文學少年讀村上春樹:蕭詒徽、盛浩偉談後青春焦慮

2020-01-15 12:00

衛城出版主編盛浩偉(右)與作家蕭詒徽在高雄三餘書店對談村上春樹

1978年4月,29歲的村上春樹開始創作,起步雖晚卻認真,每天在咖啡店打烊後埋首寫稿,完成第一部小說《聽風之歌》。每個十,都是一種迴圈、一款紀念徽章。村上創作屆滿40周年之際,出版公司重新再版《海邊的卡夫卡》及首部著作《聽風的歌》,希望再次吹響號角,讓村上特殊的語言、耐人尋味的故事,透過二讀、三讀、重讀,慢慢在村上構設的小說迷障裡,找到新的感受或破口。

2019年12月初,熟稔日本文學的衛城出版主編盛浩偉,與甫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的蕭詒徽,文學少年一起在高雄三餘書店對談村上春樹。現場聽眾年齡層依然年輕,正如村上說過,他的作品即使歷經數十年,永遠有新的年輕讀者閱讀。不只日本,在台灣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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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三餘書店內舉辦村上春樹40周年書展及多場系列講座

▉「語言陌生化」造成美感

關乎年輕與中年,盛浩偉注意到:《海邊卡夫卡》是村上少數以少年為主角的小說。撰寫此書時,村上將近五十歲了,為什麼突然反璞歸真開始寫起少年?村上的書寫風格在此也出現些許變異,「你會注意到故事線變得比較明確,故事緊湊刺激」,一直以來村上的作品不被日本評論界接受,這本書卻鬆動了評論者的觀感。盛浩偉認為這本書頗具標誌性地位,不過,村上的作品依然不那麼容易理解,尤其譯者賴明珠直譯的方式,打造特殊的閱讀語境。他側過臉問蕭詒徽:是否喜歡村上?閱讀過程在想什麼呢?

蕭詒徽談及自身的閱讀習慣,總是藉由文本接觸來加深個人想法,但閱讀村上,有種無法摸到邊界的感覺。「我第一次閱讀注意到的是特殊的語言。村上在《身為職業小說家》提到自己摸索語言的過程,他寫完《聽風的歌》初稿後覺得無聊,先用英文翻寫初稿,再用日文改寫回來,找到行得通的語言風格。」

蕭詒徽以此對照李安的《臥虎藏龍》,當時李安商請中國及美國的編劇各寫中、英文版的劇本,確立「自由」的命題後,相互參照兩種語言的內容,共構跨國語言、內容,讓中外文化的人能理解劇情。「再跟我的創作對照,我當替代役時無法有完整時間好好寫作,只能在有靈感時用說的錄下來,回家再轉成文字檔。」他覺得口語、文字的轉換有個妙處,書面文字的邏輯往往跟講話的語言有程度上的差異,在轉介時能激盪出新的語式。

連結來看村上自白翻譯多少有語言不精確的情況,蕭詒徽覺得不精確反倒形成「語言陌生化」的美感,就像詩意,「是一個人能用新的語言描述平淡無奇的東西,並變得特別、個人化。」一如「反向雨傘」的發明,一念之差讓發明者「重新發明」已經習以為常的事物。

《聽風的歌》裡,當少年從井中探出頭,聽見風告訴他:經過數億年,你從歷史文明匯聚起來的東西裡面學到什麼呢?他沒說話便自殺了。這段描述令蕭詒徽聯想到艾略特的〈傳統與個人才能〉。艾略特覺得身為創作者,要獲得某種文化、傳統,不是活在世上就可以,而是必須經由努力勞動才能得到。「摸索語言是創作者的項目,每個人摸索方式不同,答案也不同。」

蕭詒徽記得盛浩偉曾在某次校園文學獎評審時說:好散文是語言的技術、事件及實體意念、價值核心所構成。以此標準重看村上作品,盛浩偉的看法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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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村上小說必須先了解他的框架

蕭詒徽閱讀的是中文版作品,日文系出身的盛浩偉則直接翻讀原文,恰好產生譯文與原文的審美差異。盛浩偉建議有一定日文基礎者可以直接閱讀原文,因為村上的用字遣詞並不難。什麼叫難?他回到日文語境解釋:「日本人覺得村上小說有個閱讀張力──語言好懂,故事難懂。」按著這兩塊來談村上的話,語言難易正如中文的白話文,有精雕細琢的美文,也有簡白曉暢的文章,前者必須斟酌用詞而讀得慢,後者易懂而流速快。

「日本人認知到的文學語言,普遍認為是精雕細琢的,代表人物是川端康成。譬如《雪國》開篇第一句話:『穿越國境長長的隧道之後就是雪國』,這句話沒有主詞,修飾語詞很長。就原生日文使用者的習慣,日文傾向前位修飾,英文則屬於後位修飾。後來英文的影響,讓語言習慣改變,村上的語言就是這麼一回事。」

盛浩偉指出,村上之所以能風靡世界,除了他自小大量閱讀英文書影響語法,他的語言還具有普遍性,為現代慣用的語法,句子短,雖在翻譯上吃香,卻無法討好日本評論家的審美。不過,賴明珠故意使用日本腔來翻譯,譬如日文「不……不行」(なければならない)的句子,她不打算符應中文語境慣用「必須」一詞,而採用直翻,特意營造殊異之感。

接著,盛浩偉解釋村上故事難懂的緣由。「村上是把前提、框拿掉的創作者,讀懂小說必須先了解他的框。」何謂框?他先以夏宇〈我們苦難的馬戲班〉為例,其中有句「第幾次永恆又回到偶然 你留下來」,乍看之下難以理解,但曉得前提為戀人分手,詩意魅力倏忽蕩然無存。以此例回扣村上,他層層說解另一本小說《萊辛頓的幽靈》,談的其實是同志情侶逝去的愛情,「框裝回去,就發現道理很簡單。讀懂村上要往外看,不是往內看。」

嵌在既定日常裡的個人

從故事框架到人物密碼,盛浩偉反問蕭詒徽《海邊的卡夫卡》的角色,譬如肯德基上校、Johnnie Walker的意涵。蕭詒徽坦承他已讀過《身為職業小說家》,有如預先知道答案的人,沒有意思,只能將謎底陳述一次。村上早期寫小說不喜歡幫人物取名字,他總感到彆扭,故用人稱、代號、綽號。「當讀者尋找人名和詞彙的符號系統與小說裡擔負的責任,好像有點落入陷阱,太目的性。」他援引凌性傑的看法:若創作者使用既定說法來創作,是一種懶惰,不具美學。

「中文是全能的語言,我在創作時會刻意抗拒成句、套語來描述一件事情。就純粹語感來說,我記得有評論者提過林達陽的作品去掉實的背景,以達到某種語言美學,村上好像也有這種效果,將連結現實的東西去除,讓人感覺美感。」蕭詒徽說閱讀北川透的詩集《眼睛看不見的碎片》時,「不知道謎底而去探尋,即使沒有找到,也能獲得啟發。」循此脈絡,他想追問:為何盛浩偉覺得一旦謎底揭露,讀者的美學感受會消失?

蕭詒徽也引述黃麗群的說詞:「現代是奇觀消逝的年代。當故事再怎麼離奇都比不上行車紀錄器、直播鏡頭,那小說家該怎麼辦?」他覺得村上另個著迷處在於「小說家將框留在作品之外,但是會在剩下的地方發揮責任,作家找到方式抵抗奇觀的消逝,那是作家的快樂,對於讀者,解謎過程也是快樂的,快樂沒有全然消滅。」他緊接著再問:小說即使得到答案後,還是能讓你得到一定的美與快樂?有什麼樣的小說具有這樣的特徵?

「並不是說解謎後,一切就變得無趣。我要表達的是,村上表達方式如此簡單易懂,東西反而更開放。」盛浩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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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是最無垢的存在

盛浩偉憶起之前在《中央公論》辦公室訪問吉田修一,彼時他問吉田某段情節的意義與主題,對方竟回答:「你知道我們日本人寫小說不會像你們一樣那麼在意價值、倫理、主題、意義,中文使用者好像太受到文以載道的束縛。我為什麼這樣寫,就只是因為這樣看起來有趣。」把這個回答調過來理解村上,也是一樣的道理,命名或許只想表現喜感而已。「村上文學要說什麼?他不會把想講的放進文本,重點不是符號的意義,而是功能。」

村上的作品常被人評價頗具現代都市人情調,盛浩偉進一步解析其中原委。相較於傳統的敘事典型──人物出發→經過試煉→成為英雄,主角朝著既定目的往前行,這是歐美個人主義所致。但別忘了,日本是集體社會,每個人只是構成社會的螺絲釘,永遠嵌在既定的日常裡。

這是盛浩偉第一個要讀者注意之處,其次,現代性發軔至今已經遠遠超乎人類想像,都市、現代太過龐雜,個人無法掌握、也無法確認整體。「框拿掉與現代的主題是有關的,人不知道邊界在哪、現代生活的框與有限性在哪,一切都是被推著走,但是人面對無限、未知會感到恐懼,這正是村上書寫的。他描摹身在其中人的感知,也常把小說視點侷限在某人身上,譬如《挪威的森林》,我們只知道渡邊的視角,不知道直子內心想法,這樣可以盡興這個視角,也可以跳脫,看到更多東西。」

至於《海邊的卡夫卡》為何寫少年?盛浩偉覺得「少年是最無垢的存在。他先在想像世界裡將不可挽回的事情經歷一遍,回到現實才得以避免。這象徵著文學的功用,文學幫我們預言無法過的、好奇想要探索的人生,譬如偷情,但人生不一定要活得跟文學一樣。」

他又點撥了中田先生的象徵,暗涉中年日本人如何忘卻日本在二戰時的諸般暴行,「少年與中田先生銜接一起,少年犯最後就與中田先生的狀態一樣,因此兩人和解,為過去贖罪。這也是《海邊的卡夫卡》受到評論界肯定的原因。」

蕭詒徽最後提及人們面對事物理所當然的疏漠感著實可怕,村上能精確描摩疏離,像攝影機般呈現出來,是他喜歡村上小說的原因。

透過語言,藉由框,兩位主講人領航,在朦朧詩意的故事裡找到發亮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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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s1.png海邊的卡夫卡(創作40周年紀念新版套書)
作者:村上春樹
譯者:賴明珠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740元
內容簡介

books2.png 聽風的歌(創作40周年紀念新版)
風の歌を聴け
作者:村上春樹
譯者:賴明珠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2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村上春樹
1949年生於日本京都府。早稻田大學戲劇系畢業。
 1979年以《聽風的歌》獲得「群像新人賞」,新穎的文風被譽為日本「八○年代文學旗手」,1987年代表作《挪威的森林》出版(至今暢銷超過千萬冊),奠定村上在日本多年不墜的名聲,除了暢銷,也屢獲「野間文藝賞」、「谷崎潤一郎賞」等文壇肯定,三部曲《發條鳥年代記》更受到「讀賣文學賞」的高度肯定。此外,並獲得桐山獎、卡夫卡獎、耶路撒冷獎和安徒生文學獎。除了暢銷,村上獨特的都市感及寫作風格也成了世界年輕人認同的標誌。
 作品中譯本至今已有六十幾本,包括長篇小說、短篇小說、散文及採訪報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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