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在山林間養成的膽識,他成為採集故事的人:專訪尤巴斯.瓦旦《魂魄》

早於霧社事件以前,有一群古老的泰雅族面對日軍大舉侵略、頑強而不服輸,曾於山林間以血肉鑿刻出一段壯闊的歷史。這記憶當時被眼神發亮的孩童留下,多年不忘,直至那些孩子被歲月打磨成了長者,父輩有過的戰役依舊在他們腦中無法擦去。又過了幾年,一個雙眼發亮的泰雅族人登門拜訪,過往的故事自耆老們的嘴裡掀起,那位聽故事的泰雅人激動而顫抖地收下族人的歷史,落筆彙整。

——不,這不是另一場《賽德克.巴萊》,而是首部以泰雅族為核心的長篇小說《魂魄》。

登門的泰雅族人名叫尤巴斯.瓦旦,他曾是一名高山的花卉採集者、人類學研究者,此刻,是立志繼續完成泰雅多個部落大長篇的寫作者。然而遠在這些身分以前,他是個和父親、兄長在草原上奔跑的孩子,「沒有出生在這座山中,我不會有接下來的經歷。」尤巴斯說。

《魂魄》這部小說不僅是泰雅族人的歷史,也是尤巴斯的真實人生。他說:「我不是倪匡,哪會寫什麼小說?書裡寫的東西百分之百沒有造假,都是真實存在的。」

從學者到作者

尤巴斯說自己不會寫小說,這句是實話,《魂魄》一開始也沒被當成小說寫。

「我之前在台大讀人類學博士,那系所有個慣例,就是畢業前一定要到國外其它島嶼研究異民族。我就想說我是泰雅族,自己的文化都學不好,要怎麼到國外去?所以當時就沒有聽教授的話,反而專心去研究泰雅族了。」尤巴斯說,他這任性的選擇大概讓教授不太高興吧。

那時的尤巴斯或許隱隱明白,比起成為一名學者,他體內更湧動著諸多對故事的探求,使其心意漸漸往「文學」、而非「學術」那一端靠攏。

這個跡象,在大學期間便可見端倪。尤巴斯回憶自己於政大民族學系就讀期間,「我寫的第一份報告,就是泰雅族的紋面文化。」他介紹,當時那份報告聚焦的是紋面過程中的痛苦煎熬,「關於泰雅的紋面形象或者意義,過去很多文獻都有寫過,我覺得那些不用我來寫,所以當時就自己去找4個紋面老人,她們分享當時是如何通過難關,被獻祭給靈界的探針刺進面部中,那種苦痛如何被記憶下來……」

坦白說,出版《魂魄》的尤巴斯依舊不認為自己是個寫作者,不覺得這部作品是什麼「歷史小說」。對他而言,泰雅族的故事——無論是紋面的文化或者是曾有過的戰役,都像是河流一樣從彼端潺潺流過,自己充其量只是把手伸進水中、掬起一把注入書中的人罷了。然而,他對於人性的複雜、人所能承受的苦痛之關注,卻使其注定走向文學的道路。

真實經歷,不去面對恐要發瘋

整段採訪過程中,尤巴斯強調最多次的一句話是:「那是我實際經歷的,不是編造!」而他不斷掛在嘴邊的「不會寫小說」,也與章法結構無關,而是他不知道如何「虛構」一段故事。因此,所有的文字都是取自真實人生。

包括《魂魄》開篇之初,那位翻山越林的少年,也是脫胎於尤巴斯的年少經驗。

《魂魄》的迷幻色彩,其中的理由之一來自於尤巴斯的倒敘寫法。開卷萬字,主角先是闖進夜間的山林、跌落山谷,經由巫醫的召喚,才發現其跌入了一百多年前的時空——那是外來民族尚未抵達這片土地以前,是一場大規模的戰役即將啟動之際。

「我寫這本書的唯一切入點,就是我曾經歷過的種種。」尤巴斯說:「我本來就是爬山的人,不是登山,是專門去採集高山植物給外銷花卉的人。」那是30多年前的事了,尤巴斯說這些經歷他沒能寫進書裡,卻是撐起書中主角——那個年少的自己——的重要契機。

「我是農校畢業的,看到外銷花卉的人來部落裡找人,問說有沒有人願意去爬山採花?就不顧危險地答應了。但答應之後也怕,還問能不能先拿到錢?不然我一去不回的話,家裡怎麼辦?」

尤巴斯歷歷在目,他去奇萊山上採集龍膽、上雪山山脈尋找一葉蘭,倚靠的都是商人給的一張「手繪地圖」,那張圖有看沒懂,迷路是常有的事,意外也層出不窮。

「有次為了採集一葉蘭,我在雪山山脈找了三天兩夜,某天看到林務局開車進來——那大概是新招募進來的人吧?很年輕,一來就要把我趕走,態度非常兇。」說起這段,尤巴斯神情肅穆,他說過去山林之於原住民,應是如同家一樣的概念,還是很難習慣林務局介入以後,動輒劃分領地的新制。那天,眼看那位新進的同仁,來勢洶洶,揮手趕人,尤巴斯心頭一緊,想著若兩手空空回去,不知如何向家裡交代?彼時,最壞的念頭當即湧現,「我已經準備要拔刀了,算準三秒之內兩個人都砍掉,把人往山谷裡丟,根本也沒人找得到。後來是因為剛好有其他泰雅族人在那裡採樹的種子,拉住我、要我忍耐。」

這段往事,尤巴斯說得雲淡風輕,他年少時光就是這樣,血氣方剛,看似無所畏懼,其實心底也正掀起巨浪。

當時沒能表現的巨浪,在《魂魄》中全都清晰浮現。如他寫到書中的年輕人在夜裡闖入深山,竟爾撞見祭拜亡者之處,漫漫長夜,無處可去,最後只好與亡者們的照片相伴。

尤巴斯年少時也是那樣莽撞而無所畏懼,下午三點才抵達山間、也不管在地人勸阻,執意登山,才會有那次的意外。

如今,再次問他到底怕不怕?他先說不怕,其後又補充道:「其實是你不能怕,當下只有這個選擇,如果不去面對的話,你會發瘋的。」

小說收不進耆老的名字,卻能補足歷史的缺口

如果不去面對,會發瘋的。這句話大概也是推使《魂魄》完成的動力吧。

起初,尤巴斯是真的一心一意在研究的路上前行。「大甲溪流域、北港溪流域、大安溪流域,我的一生大概只有這樣而已。」尤巴斯數的是自己田野期間所拜訪的部落位置。然而隨著他走得越深,能夠得到的故事也越久遠,那些戰役就是在這過程中被他「採集」而來的。

「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嚇了一跳,七、八十歲的耆老們講那些故事的時候還是非常激動——那是當然的嘛,他們的爸爸就是戰爭的英雄人物啊。所以我聽的時候也非常專注,整個進入到他們的喜怒哀樂之中。」尤巴斯說,按道理講,這些採集來的素材應該要被扎扎實實的寫成一本報告書,「這樣我也能將那些耆老的名字放在報告書的後面。可是……報告書能寫得多詳細?報告完以後也只能鎖進倉庫裡了啊。」


尤巴斯端詳父親照片。手寫部分為尤巴斯經由田調溯源的過程

於此同時,他年少的泰雅記憶,與百年前的激昂情愫交疊在一起,佐以身旁友人的推波助瀾,他開始嘗試自己從未寫過的歷史小說。

「現在書裡看到的,很多我都只能輕描淡寫地帶過,畢竟不是以泰雅語寫下,無法重現耆老們講故事的風采,因此讀的時候,大概只能看見三、四成的精采吧。」尤巴斯明白文字的有限,同時明白文字的確有它的力量——至少以小說而非論文或報告的方式呈現,更能讓故事活起來,彌補文獻中缺少的那一頁頁歷史,「能讓我們不忘記,那些無論如何都不願投降的泰雅人。」尤巴斯說。

倘若沒有在草原上奔跑過,無法成為現在的我

說起當時英勇的泰雅族,面對敵人的慷慨激昂、憤怒,尤巴斯說:「都是因為他們懷有『YUHUM』(魂魄)的關係。」尤巴斯唸出「YUHUM」時,鏗鏘有力,說明何以小說以此點題呈現。他想知道當時的人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拔刀砍斷血肉肌骨?他想接近誓死捍衛家園土地的族人之心情。他想知道所謂的「YUHUM」,何以使泰雅成為泰雅。

也許是等到寫完以後,尤巴斯才回過神來,他這份書寫的衝動與年輕時登山無懼的心思彷彿——身為泰雅人,尤巴斯也是懷有「YUHUM」的人。

若追本溯源,他的靈魂與膽識,是尤巴斯童年與父親在大草原中的生活所給予的。「我的人生就是這樣慢慢磨練起來的。本來是生活在大安溪最裡面的深山,小時候都跟爸爸、哥哥在草原追趕獵物,國小才回到平地生活。山上社會才是我最習慣的生活,唉.那種生活才好。」

尤巴斯說若童年沒有草原的經驗,他當初不會第一時間舉手、自願成為山林間的採花者;而若無採集的過往、沒有曾經在山中出生入死的歧異瞬間,他也無法靠近耆老口中的戰役,更無法寫出《魂魄》。

《魂魄》是尤巴斯執筆鎖定泰雅歷史長河的首部曲,他腦中累積的素材遠遠超過這部小說的份量,「從大甲溪寫到大安溪,我預計還可以寫出15套這樣的歷史小說。」語畢,又自顧自笑起,喃喃道:「希望我可以活到那個時候。」

尤巴斯的膽識是在山裡養成的,這份膽量孕育他的魂魄、使他從採集花卉的人,蛻變為採集故事的人。他說第二部小說以後,落筆會更有信心,這跟首部曲獲得的名聲無關,而是「我有充足的田調經驗、有大量的故事已經被放在那裡了。」

未來的創作,也將如《魂魄》一般,尤巴斯仍舊是那個「不會寫小說、不懂虛構」的作者,他要將泰雅的歷史搬上,如同向後世子孫發出的一句呼告:「倘若忘了自己是誰,回頭看看這本書。」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魂魄YUHUM
作者:尤巴斯.瓦旦(Yupas.Watan)
出版:玉山社
定價:7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尤巴斯.瓦旦

苗栗泰安鄉大安部落Mesingaw後代,台灣大學人類學系博士肄業;曾任慈濟科技大學兼任講師、中原大學兼任副教授、東華大學兼任助理教授等;歷年來以文化傳承為己任,已記錄多位泰雅耆老口述生命史並研究泰雅族遷徙史、戰爭史、巫術文化及語言變遷,堪稱為泰雅學之泰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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