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所有身分中,我最願意被稱為詩人:廖偉棠的新詩課

2020-07-04 10:00

香港作家廖偉棠(曹疏影攝)

(編按)新詩誕生迄今已超過一百年,但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它仍然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在於徐志摩這類早期的新詩人,我們如數家珍;陌生在於,某些對於新詩的印象,過了一百年,卻仍停留在表面。「讀不懂、沒有音樂性、胡亂分行」,這些誤會加諸於新詩身上,使得真正的新詩一直不為大多數人所認識。

作家廖偉棠近期集結20172019的詩作,出版詩集《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並推出《異托邦指南—詩與歌卷:暴雨反對》,以詩人之心、評論家之筆,捕捉在時代浪潮下誕生的詩與歌。近期更以「詩意:關於新詩的三十種注腳」為主題籌備有聲節目,與讀者一起探尋新詩的現代詩意何來、何在,又將寫詩人和讀詩人帶向什麼樣的境地。本文為節目第一篇內容菁華。

 

我是一個專職的作家,以寫影評和書評為生,同時我還是一個攝影師,有時還在電視臺上講講文學,在大學裡教教創意寫作。但在我的諸多身分中,我還是最願意被稱為是一個詩人,因為詩是可以讓我淋漓盡致表達自己的一種藝術手段。

我用詩的方式打個比方。如果把詩這個漢字拆開,左邊是言,右邊是寺,我就是個用語言建造寺廟的建築工人。但問題來了,這個寺廟供奉的是何方神靈呢?這就是我和大家一起去探討的詩意。

我是個詩人,聽起來像是在從事最浪漫的工作,但我知道,多數人聽到詩人這個身分時,他們心裡不是這麼想的。

詩讓他們難以理解,新詩就更讓他們莫名其妙。作為寫新詩的詩人,我常聽到許多對新詩的質疑。比如不押韻,你這叫詩嗎?新詩像把散文分行,這真是詩?你寫這麼難懂,是讓人猜謎,還是想故弄玄虛呢?當代對詩人的質疑,比一百多年前胡適開創新詩時還要多。

新詩在中文世界誕生超過百年了,大家都知道胡適、徐志摩、戴望舒這些早期著名的新詩詩人,知道〈人間四月天〉、〈再別康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些名篇,為什麼人們對新詩仍感到好奇又陌生呢?

▇新詩,是現代的詩意

大學的中文教育裡面教過什麼是新詩,但多數人聽了還是如墮雲裡霧中。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對新詩的誤會呢?

其實,詩意並不是一個固定的概念,不是教科書能簡介說明的。新詩的詩意在哪裡?眾說紛紜,有民間的立場,有學院的立場,有各種各樣的流派對詩意的定義。其實,詩意是個有機的、生長的概念,並不是絕對的東西,它的語意、它的範圍一直在變,而且每個詩人都會嘗試去重新定義詩意。

尤其是過去的一個世紀,詩意的可能性已經拓展非常多,它以文學中的先鋒這種地位去挑戰文學的界限。偏偏很多人對詩意的認識還停留在「枯藤老樹昏鴉。斷腸人在天涯」。

比如說,月亮是很有詩意的。關於月亮的詩意,我們一直認為在中文詩的領域裡都是李白的領地,他占了一大塊。說到月亮、說到月亮詩,馬上想到李白,另外就是蘇軾,這些古代浪漫詩人又占了一部分,剩給新詩詩人的地盤非常少。


(取自Pixabay

但是我們有NASA,有登月計畫,有天文望遠鏡,新詩詩人能看到李白看不到的月亮,環形山,寧靜海,月球背面像玻璃一樣的沙子,非常低的重力,等等,這些其實都帶有詩意。這種新的詩意,李白沒有機會接觸。靠著新的詩意開拓,我們有機會跟李白搶一些詩的地盤。

我跟大家分享一首我寫月亮的詩:超級月

超級月波動所有的兒子
不波動父親
我掙扎我是漸凍的潮汐
遙想著我曾經水手的父親
超級月波動所有的雌性
不波動雄性
我悲哀我是銀亮的桂樹
靜對一把銀亮的斧斤
超級月波動所有的異鄉
不波動故鄉
我若成舟我將無處綁纜
我將成舟我竟刻痕滿身

這首詩試圖連接的是科學和傳統詩意。超級月亮是網路時代才出現的名詞,月亮的引力會牽動地球的潮汐,對女性情緒比對男性情緒影響更大,這都是現當代科學所發現的,李白所不知的。而我在詩中所書寫的主題,卻又是最傳統的親情、鄉愁,這些已經被前人寫爛了的主題。

用現代的、科學的方式去重新接近這個主題,最後把詩拉回到吳剛伐桂、莊子「泛若不繫之舟」,還有成語刻舟求劍這個典故裡面去。但我已經創造性地顛覆了這幾個典故,使它們跟現代人在現代城市裡走投無路的情緒相呼應。這就是我想分享的近在咫尺、同時又遠在天邊的那種詩意。

▇發現詩意

杜甫「不薄今人愛古人」,詩應該是寬容的,我們期待它更加寬容,接納更多讀者去愛它。所以我從自己的喜好出發,挑選喜歡的幾十首傑出詩作,也包括大家所熟悉的北島的〈一切〉、張棗的〈鏡中〉、余秀華的〈我養的狗叫小巫〉這些名作。

我以十個最常見的對新詩的質疑來展開,拉近我們跟新詩之間的距離,再分別用二十個層面去解剖,所謂的現代詩意從哪裡來,它是怎樣存在的,它可以把寫詩的人和讀詩的人帶向怎樣的境界。

大家會問讀過這幾十首詩,也許會掃除對新詩的偏見,但又可以得到什麼呢?我們會變詩人嗎?當然不會,每個人都變成詩人並非好事。想像一個寫了43000首詩的乾隆皇帝,想像在文革後期一個叫小靳莊的村莊,那裡的人每天都寫詩、賽詩——詩氾濫不但浪費紙,而且令人毛骨悚然。

我們不變成寫詩的人,卻能成為心中有詩、能發現城市裡詩意的人。這樣的人,比一個每天發表詩、得到官方認證的所謂詩人,其實更有詩意。我的好友,一位優秀的漢語詩人黃燦然,他就用自己的詩,表現我剛才所說的那種發現城市詩意的狀態是怎樣來的,這首詩叫〈全是世界,全是物質〉。

全是世界,全是物質
世界全是詩,物質全是詩,
從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
我的赤裸是詩,窗簾飄動是詩,
我妻子上班前的身體是詩,
我上班前穿衣服穿襪子穿鞋時
小狗小小的不安是詩,
我對她的愛和憐憫是詩,
我來到街上是詩,水果檔是詩,
菜市場是詩,茶餐廳是詩,
小巷新開的補習社是詩,
我邊走邊想起女兒是詩,
路上比我窮苦的人是詩,
他們手中的工具是詩,
他們眼裡的憂傷是詩,
白雲是詩,太古城是詩,
太古城的小公園是詩,
小公園躺著菲傭是詩,
她們不在時是詩,她們在的地方是詩,
上班是詩,上班的人群是詩,
巴士站排隊的乘客是詩,
我加入他們的行列是詩,
被男人和女人顧盼的年輕母親
和手裡牽著的小男孩小女孩是詩,
巴士是詩,巴士以弧形駛上高速公路是詩,
高速公路是詩,從車窗望出去的九龍半島是詩,
鯉魚門是詩,維多利亞港是詩,
銅鑼灣避風塘是詩,漁船遊艇是詩,
我下車是詩,在紅綠燈前用生硬的廣東話
跟我打招呼的那位叫賈長老的白人傳教士是詩,
他信主得救是詩,我沒信主也得救是詩,
不信主不得或得救是詩,
太陽下一切是詩,陰天下一切是詩,
全是詩。
而我的詩一頁頁一行行
全是世界,全是物質。

你看,香港這個世界上最物質主義的城市,經常被笑話是文化沙漠的地方,卻給我們的詩人提供了那麼多的詩意。歸根到底,就在於詩人眼睛的發現,詩人的行走帶給他的體驗,這些都在他用筆去寫詩之前,而詩就揭示了這個世界原本所具有的神奇。


(取自wiki

反過來說,這是被發現的神奇,是日常生活的點石成金術,讓我們的生活變得非常豐盛,變得帶有魔力一樣。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終日汲汲營營,並不知道自己就是詩。我們的詩人黃燦然,一開始像個自戀的造物主,到處去指點,指出你們這是詩、那也是詩,指出每一個上班的人、每一個平凡平庸的人,身上都帶著詩的元素、詩的因素。

這首詩的神奇之處在於,慢慢地,詩人承認了自己是個手工業者一樣,他不但把這些平凡人提升到詩人的地位,同時又把自己從一個神秘的詩人地位,還原到跟身邊這些努力去製造世界物質的人一樣的地位上去。

他其實是用詩去回饋這個世界的饋贈,不多也不少。這首詩和這個城市是平起平坐的,是平等平衡的。詩意不是狂飆突進,不是浪漫得一塌糊塗的,也不是犬儒、保守,用500個常用字去寫自己身邊的一地雞毛一樣的生活。

詩人與詩,不卑不亢,就像黃燦然那首詩一樣,陪伴著你一起前行在這個充滿矛盾的世界裡,一起用那些最精確、最優美或者說最獨特的字眼,去保存、去珍藏這個變幻莫測的世界裡不變的東西。那是什麼呢?可能是我們基因裡就存在的對所謂詩意的呼應,是我們心靈中最脆弱的或者說最敏感的一處。

hui_juan_shui_hu_chuan_-di_yi_bu_-shang_.jpg 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廖偉棠2017-2019詩選
作者:廖偉棠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異托邦指南/詩與歌卷:暴雨反對
作者:廖偉棠
出版:聯經出版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廖偉棠
香港詩人、作家、攝影家,現居台灣。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臺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年度最佳藝術家(文學)。   
曾出版詩集《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野蠻夜歌》、《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春盞》、《櫻桃與金剛》、《後覺書》等十餘種;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散文集《衣錦夜行》和《有情枝》;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尋找倉央嘉措》、《我城風流》、《微暗行星》;評論集《波希香港.嬉皮中國》、《遊目記》、《深夜讀罷一本虛構的宇宙史》、《反調》、《異托邦指南》系列等。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