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54公里.評論》平行宇宙,或深度交流,一次漫畫對話的嘗試

  • 翁稷安(暨南國際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2024-03-28 11:26

〈9554KM〉內頁圖,比利時台北辦事處提供

關於比利時,在臺灣的你知道些什麼呢?

可能有不少人曾前往比利時旅遊,對景點或紀念品如數家珍;也有人因為留學或工作的緣故,和比利時有深淺不一的接觸;更有人因為諸如足球、啤酒、繪本……等等個人的興趣,對比利時有特定的了解。然而,整體而言,多數人大概對比利時都只有模糊的印象,只剩下一些些求學時為了考試強記下來的片段知識。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比利時分為法語區、荷蘭語區與德語區,可能更少人知道作為歐洲漫畫大宗的法語漫畫並不等同於法國漫畫,比利時一直是法語漫畫的核心成員。

看到這裡,一定有人忍不住質疑,知道這些幹嘛?甚至有些敏感的讀者,心底的警報已經嗡嗡作響:這該不會又是一篇質疑我「世界觀」不足的文章吧?

先別急,我只是想和你聊聊一篇有趣的漫畫。

➤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並非孤立的存在

這篇漫畫名為〈9554公里〉,篇幅不長,只有十頁左右,是由臺灣漫畫家小莊和比利時漫畫家迪米崔・皮尤(Dimitri Piot)兩人共同創作,〈9554公里〉指的就是臺灣和比利時兩地的距離,這也是皮尤建議的名字。說是「共同創作」,但和一般印象中合作不太相同,不是兩人一起創作一個故事,而是將書頁切割為上下半部,彼此各執一端,獨立創作,就像在紙面上以圖像打造出兩個平行的宇宙。

這篇作品最特別的地方,在於這兩個故事宇宙,初看像是毫不相涉的軸線,情節、風格或氛圍皆不相同,獨自前進,然而隨著故事到達尾聲,兩則敘事突然交織在一起,豁然貫通。再回頭才發現,這兩個看似完全不同的世界,並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一個有機體的不同面向。

這有機體的核心,是活躍於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比利時藝術家Henri Privat-Livemont(以下簡稱為HPL),作為新藝術運動(Art Nouveau)的一員,他筆下的圖像以流動的線條,呈現著細膩的華麗和堅韌的生命力,並以海報、插畫或建築裝飾等偏向生活的媒材進行多數的創作。這次啟發〈9554公里〉漫畫的女神圖像,正是一棟在比利時大樓外的裝飾,由建築師Joseph Diongre於1908年所設計。


攝影:Michel wal

在小莊的作品裡,選擇了最臺灣本土的方式詮釋,那是在新世紀逐漸消失的鄉鎮面貌,重現田園風光的同時,更帶出濃厚的人情味。小莊巧妙運用著民間信仰常見附身的元素,讓我們跟隨著主角「中邪」的阿土伯在鎮上一路狂奔,沿路所見當然是虛構的場景,但又像是臺灣309鄉鎮裡似曾相識的景色。皮尤則打造了如夢似幻的超現實世界,那是女神身處的神話天地,典雅靜謐,然而女神也和阿土伯一樣,身陷在騷動之中,不安的尋覓。

結局請恕我暫不暴雷,但它呈現出立足於大眾的漫畫創作,和新藝術運動貫通的精神淵源,以及對於圖像及其創作者的禮讚。兩個故事相交的一瞬,提供了故事深長的餘韻,也象徵著兩個漫畫創作者,或兩個國家之間交會的美好瞬間。

如此難得的瞬間,絕非意外,而是刊登這篇漫畫的刊物《KRONiKAS》,以及背後來自比利時的奧特里克基金會(Maison Autrique)精心的安排與策畫。奧特里克是位於比利時布魯塞爾的一座歷史建物,這座建成於1893年的聯排別墅(townhouse),是由當時比利時知名建築師維克多.霍爾塔(Victor Horta)所打造。以線條的簡潔,呼應著新藝術運動的裝飾風格。


比利時的奧特里克基金會建築外觀。攝影:fabonthemoon

後來經過重新的整修,於2004年成為一座對外開放的博物館,除了建物本身,博物館裡最重要的收藏之一,是擅長描繪製建築的比利時漫畫家馮索瓦‧史奇頓(François Schuiten)替這棟歷史建物畫下的原稿,目前在網路上可以找到部分的畫作,不只精美,更有著他獨特的神韻,讓人聯想起他在《消逝邊境》或《再見巴黎》兩部傑作的美學。


比利時漫畫家馮索瓦‧史奇頓,攝影:Esby

結合著歷史建物的文化再生,以及對於圖像的重視,奧特里克基金會(Maison Autrique)進而以推動漫畫呈現文化資產為使命,於2017年推出了期刊《KRONiKAS》的出版計畫,每期邀請各地的漫畫家,讓他們以各自國家的文化資產為發想,創作短篇作品。不只保存與應用文化資產,更讓不同文化因為漫畫展開對話。小莊和皮尤的〈9554公里〉正是這樣理念下的產物,在比利時台北辦事處經貿組組長鄒宏平(Philippe Tzou)居中協調下,促成了兩人的合作,並剛好趕上了《KRONiKAS》第七期也是最後一期的出版。

換句話說,〈9554公里〉結尾閃耀的靈光(Aura),除了是兩位創作者才氣的交集,更是奧特里克基金會對溝通過去和現代、自身與他者的堅持,也是臺灣和比利時之間兩個文化間對話的嘗試。

➤在比利時出版看見台灣漫畫

於是,我們還是得回到「世界觀」這個老議題。

身處於陸地和海洋兩股文明之間的臺灣,似乎始終身陷在欠缺世界觀的焦慮裡,成為這塊土地上不同世代的人們共同面對的魔障。

認識或接觸「世界」的渴望,以及深怕在「世界」遭到邊緣化的恐懼,反映著這座島嶼所經歷的歷史起落,涉及了政治、社會、文化等等複雜的因素,形成某種難解的自卑情結,造成對世界觀的呼籲,經常暗藏著某種高姿態的譴責或批判,反而造成另一種阻礙。

即使去除掉這幽微曲折的心理層次不談,也不用去深究所謂的「世界觀」或「世界」的定義為何,要如何認識、理解不同生活背景的人們,本身就是一巨大而困難的命題。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臺灣,已經能自由前往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數位時代更是帶來資訊的爆炸,即使擁有這些優勢,並不見得真的能彌平我們與其他國家的距離。

世界不只不是平的,如果考慮到文化或價值觀之間的差異,有時更像無數平行宇宙的軸線,在這星球上各自運行。浮光掠影的接觸或汗牛充棟的知識,無法讓不同國家社會的人們產生真正的連結,唯有更深層的文化或情感的對話,才能見到彼此真實的面容,知曉對方和自己的差異和共同之處,對不同文化的他者產生理解與神入。


左起台灣漫畫家小莊、比利時漫畫家Dimitri Piot與奧特里克基金會出版社總編輯Alexandra Rolland

〈9554公里〉或許已經成功了觸及這個目標,至少開啟了溝通的可能與想像。一方面藉由「漫畫」作為圖像,可能比文字或言語,更能跨越不同文化隔閡的優勢,畢竟對於圖畫的解讀和理解,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沒有太高的學習門檻。另一方面,歷史文物所構成的文化資產,不單只是被動的保存或典藏過去而已,更是主動的創生和轉譯,成為和他人互動,拓展未來無限可能的手段。

就像文章一開頭提及的,比利時漫畫好像和臺灣沒有任何交集,但許多人不知道自己兒時難忘的回憶——《藍色小精靈》或《丁丁歷險記》都來自於比利時。每天傍晚守在電視前等待《藍色小精靈》的播放,嘲笑著「賈不妙」與「大笨貓」又一次失敗的計畫,並對小精靈的成員如數家珍;又或者在市立圖書館裡,和同年齡的讀者搶著館內唯一的一套漫畫《丁丁歷險記》,這些當然都屬於80年代臺灣童年的重要一環,但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和9554公里之外比利時接軌,就像小莊和皮尤筆下的阿土伯與女神一樣。

要認識世界必須先從認識自己的過去開始,並選擇合適的媒介,聆聽對方,表達自己。這一切都不可能憑空而來,需要許多人的投入和參與。《KRONiKAS》的專案雖然告一段落,奧特里克基金會已經開始籌畫下一個計劃,臺灣漫畫將是其中的重點之一。

當比利時積極走向我們,我們是否已經準備好熱情的回應了?也許在不久的未來,在《藍色小精靈》或《丁丁歷險記》之後,新一代的比利時漫畫,將成為臺灣新一代讀者重要的回憶;與此同時,更多的比利時讀者也會因為臺灣創作中筆下的漫畫作品,認識這座昂然獨立,勇於擁抱世界的島嶼。

➤線上閱讀:9554KM

經奧特里克基金會與兩位作者同意,比利時台北辦事處提供讀者線上閱讀,點擊圖片即可閱覽

➤ 9554公里·訪問》各畫一半?比利時與台灣越洋共創,以漫畫紀錄文化遺產,訪迪米崔·皮尤、小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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