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慾望、身體與呻吟:Apyang程廷的《大腿山》打開「不能說」的真實

2025-09-24 11:30

部落裡的神話是被揀選過的,就像長輩永遠都有能力決定,哪些話可以當著孩子的面說,哪些話即便在私底下也不太說。

Apyang很小就知道這件事情。

作為他寫作中永恆的母體,支亞干部落有太多事情可以掏挖,其中一件,就是處處皆在、卻幾乎無人談論的身體與性。性的壓迫,性的歡愉,性的離散或者重聚,每天都在發生,不過眾人卻默契的閉口不談——當然不僅只是在部落如此,Apyang說,整個社會都是這樣。關於性,可以當黃色笑話幽默聊聊,然一旦正色出口,只會惹來一片緘默。

他於是開始寫作《大腿山》。
  
這本短篇小說集,以文學的角度來說,可以拉出一連串的名詞解釋。比方說打破性別的枷鎖、在權力與傳統之間拉扯角力,是身體以及慾望的雙重探索,當然,也是原住民文學的另一種推進……自學生時期以來就不斷不斷拿到各種文學獎的Apyang,這些評論用詞可能也見怪不怪了。

不過相對於他的散文,《大腿山》作為一本小說,語言更加蓬鬆、節奏鏗鏘。建議大家不要正襟危坐的看,最好找個鬆軟的午後,翻讀任何一篇,像是在牆壁上戳出一個洞那樣,任它引領你去看,看那人怎麼生活,怎麼談情做愛,怎麼欲求不滿,怎麼吶喊。

在小說中,那些情愛都寫得好大聲,好響亮。而現實中,談起這些事情的Apyang卻只是靦腆而禮貌,聲音好小好小地分享,他是怎麼寫下這些故事。

➤被篩檢過的神話

關於太魯閣族的遷徙神話,有好幾個。

Apyang分享:「最有名的,比方說有人看到日光從奇萊山那頭照射下來的光芒很刺眼卻迷人,順著光從南投將部落遷移到花蓮。當然也有人說,是因為漢人的關係,部落才一步步被趕到花蓮……」他說,這些故事長輩會講,也有各種變形,不過其實有另一則關於遷徙的神話(或者部落歷史),是他小時候自己讀書看到的。

「我看到的那個版本是說,有一個男子到東部打獵,那裡獵物很多,不小心待了太久,回到部落以後看見妻子搞外遇,男子憤而殺光整個村落的人,最後自行搬到東部去。另一個神話與遷徙無關,講述的是『女人國』的故事,描述女性若想懷孕,就將腳跨在兩座山之間,風吹過陰道,便會受孕。甚至,以前的文獻有記載以前的人如何自慰,女性會找香菇、男生則是找香蕉樹……」Apyang說:我當時看到這些的時候也很震撼啊,不過很少聽人講起,大家會講的,都是比較適合流傳的故事。」

比較適合流傳的故事,例如陽光、抗爭、追尋美的過程。其他,則如慾望、嫉恨,或者是逃離的決定。

Apyang說,如果我們只面向一方,那生活中永遠有另外一面會被忽略。

「就像是我大學開始投稿原住民文學,我也會想要從認同出發,談山林、談尋根。不過我越寫越覺得,那些東西雖然都是我,卻都不是完整的我。」Apyang說,原住民怎麼會只有山只有海?傳統裡當然也有對於戀愛的渴望,或者各種身體的探索與感知啊。

他說自己印象很深刻,學生時期某個認識的同學,在家族中承受性暴力。部落的人其實知道,不過大家似乎更知道怎麼避開它不談。寫作的過程很像是——將這些理應像其他人一樣,輕輕放下的情感,重新召喚出來。召喚不是為了控訴,也不是要揭露什麼,Apyang說:「純粹只是因為,我覺得寫作不需要避開任何事。」

Apyang說,自己與同輩中人,長年花了很多時間希望把傳統逐步找回來,可是過程中會遇到很多被迫中斷的時刻。那斷裂的外力有時不是來自他人的阻擋,而是內部的壓力。

「我有個很好的朋友,之前提到要辦一個關於部落社會福利的論壇。他提議在過程中想加入『女性的性暴力』處境一同討論,其他人就說不適合,認為我們應該想談正面的、值得被看到的傳統。」諸如此類,即便是真實,也有屬於「邊緣的真實」會為人忽略。

所幸,文學最擅長的事情之一,就是安靜地走向那些邊緣之處,看見,聆聽,並且,試著拓展「真實」的邊界。

➤身體是舞台,不只是性,也是生活的

寫作是為了看清楚自己生活的每一寸,但是,選擇「小說」則是Apyang本能的寫作倫理所致。

「散文的人物事件背景常常要求要奠基於真實,且著重在事件本身,不過小說可以推導出前因後果。我不希望因為寫作而傷害到某些人,但我仍然很想知道,為什麼有些人會做這個決定?」這是他這次選擇以小說現身的原因。

他舉例,小說中的同名短篇〈大腿山〉,故事原型其來有自。曾有一個嫁到北部的女子,回來以後愛上部落的男子,最後拋家棄子選擇與部落之人為伍。

「後半段的結尾,我們置身部落都看得很清楚,不過我真正想寫的不是那種八卦式的揭發,單純就是想知道,為什麼會有人不顧一切做出這樣的選擇?我不希望我總是只能專注於,人處在慾望之中,始終作為一個壓迫者的存在發聲。有沒有可能,她或者他都是帶有強烈的主動性?我們都更誠實一點的追求身體以及慾望的感受?」

總而言之,Apyang盡可能誠實,不過當然也有光是誠實所無法觸及的部分。

閱讀《大腿山》是很奇妙的體驗,畢竟,若真當作情色文學來讀,那也是有溫婉的篇章在其中。開篇〈風吹來的熊〉,描述兩個女孩之間的曖昧情誼,分明已友達以上,甚至感受得到言語中的試探,不過就是沒能看見文字真正讓兩人跨出那一步。聊起這件事情,Apyang大方承認、同時也害羞低語:「我有問過,可是……我就是不知道女同志會怎麼做啊?這個問人也不能問得太深,所以我最後就往浪漫愛的情節發展。」

原來如此。

不過其他篇章,Apyang就不必客氣。現實中任何身體感強烈的畫面,都能捕捉入文,有時候甚至與情愛無關。例如談起〈褲腰之間是你的墾荒之地〉,他說:「部落工作,除草等事,常常要穿比較寬鬆的褲子,彎腰之際,露出腰間,小黑蚊就過去咬你。我常常看著那一幕,覺得這個景象的身體感很重。」

身體是舞台,不只是性的,也是生活與思想的舞台,他有把握的時候就能寫得生猛、血淋淋。

➤寫我活過的地方

「現實就是現實,我覺得沒有什麼不能寫的。」Apyang說。

作為享負盛名的原住民文學作家,Apyang也偶爾自問:「我是不是太開放、太自由?」可是話又說回來,文學裡的嚴肅正經,唯恐一不小心也會落入刻板的形式當中。「我其實也不覺得我在寫什麼『原住民文學』,我寫的只是我活的地方。」

其實,若讓寫作成為一種膝反射動作,不探問政治正確,不思考界線,Apyang可以寫得更猛烈。「我其實有個小帳,《大腿山》裡的很多故事,常常是先有一個性愛畫面的情節在我腦袋裡,我會試著毫不掩飾地寫出來、貼上去,探測朋友們的反應。」

(看到這裡的讀者,請勿求小帳帳號,謝謝你。)

可是文學並不只是為了有所反應而已,對吧?私我的寫,可以猖狂而無法度,小說則是縝密編織。或許有些些微的刺、輕輕的麻癢、偶爾搔刮,你知道他的確正在挑逗,可是你卻因為這層挑逗能看見更多。這是小說的價值。

Apyang說,性當然不是關係中「第一重要」的事項,也不是很多人敢於積極面對的部分,華人社會尤其如此。「可是這不代表,關乎肉體的思考都只能是負面的,對吧?『勞動身體』的行為,是我回部落以後感受最深的事情之一。有時候你無法理解身體為什麼會有這個動作、有這個反應,那是越過理性,直覺做出的判斷。性也是,那就是一種自然的、原始的狀態。所以,如果有人問我為什麼那麼刻意描述那麼多場景?我會說,我反而是毫無刻意去遮掩任何事,結果就是如此。」

他只是不再刻意掩飾而已。

在理解以後,重新閱讀《大腿山》,呻吟會像山谷的風、濕潤如晨露、堅硬者如樹。即便如此,我們仍舊可以被風被露珠與枝葉挑逗,以誠實的身體面對書裡慾望的誠實。

生活本是如此。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大腿山
作者:程廷(Apyang Imiq)
出版:九歌出版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程廷(Apyang Imiq)

太魯閣族,生長於花蓮縣萬榮鄉支亞干部落。畢業於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現任阿改玩生活負責人、西林社區發展協會理事。曾獲原住民族文學獎、臺灣文學獎、鍾肇政文學獎、Openbook好書獎與國藝會創作補助等,著有散文集《我長在打開的樹洞》(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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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通信 vol.350》濕濕的植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