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是德國籍猶太人,生長於柏林,1932年他應《文學世界》雜誌之邀,以《柏林紀事》為題,書寫了一系列文章,並以此為基礎,於1938年完成了《柏林童年》這本書。期間為逃避納粹追捕,他輾轉流離異鄉,印證了他在序言中所說:「1932年身居國外的我開始明白:我可能很快地即將與自己出生的那個城市,做長久甚至是永遠的分離。」
《柏林童年》是班雅明對童年歲月的深情回眸,也是對柏林這座歷史之都,在鉅變來臨之前的最後回首。這個承載了太多負面歷史事件的城市,如今以無比的勇氣,正視歷史的創傷,刻意保留的柏林圍牆殘跡、歐洲猶太人受難紀念碑園區、洪堡大學前焚書的遺址…… 在在都表現了痛苦的反省過程。
筆者曾造訪柏林,漫遊在柏林自由大學周邊,饒富田園野趣的社區,矗立著優雅靜好的宅院,標誌了曾經居住過的學者和名人。當看得正興味盎然時,同行的友人突然提醒我注意足下——在許多家戶前的鋪石人行道上,路面嵌著名為「絆腳石」的黃銅厚片,其上刻著曾經在此居住過的猶太人姓名,以及他們被驅逐的日期,和被殺害的地點。
還記得當時是明麗的夏日,閱讀那些令人心碎的文字,瞬時如掉進陰寒的歷史深淵。在1971年出版的《被偷走的童年》(When Hitler Stole Pink Rabbit )中,9歲的安娜就是住在像這樣充滿林蔭綠意的社區,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雖然後來她和家人幸運地逃過納粹的魔掌,並未成為黃銅片上的紀錄,但是出逃之後,她失去的不只是家園,還有一去再也不復返的童年。
《被偷走的童年》是一本半自傳體的青少年小說,將洞察力、幽默感與回憶錄的真實性,以及小說的戲劇性結合在一起。這是小女孩安娜成長過程三部曲的第一部,主角的原型就是本書作者朱迪斯.克爾(Judith Kerr)。這位以《來喝下午茶的老虎》(The Tiger Who Came to Tea )享有長期盛名而不墜的兒童圖畫書大師,在逃亡之後,究竟如何展開她的人生冒險飛行呢?
朱迪斯.克爾全名Anna Judith Gertrud Helene Kerr,於1923年6月14日出生在德國柏林的猶太家庭。她的父親Alfred Kerr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作家,也是知名的文化和劇場評論者,為柏林的主流報紙《柏林日報》撰稿。母親Julia Kerr是一位優秀的作曲家,來自奧地利政治世家的Julia非常仰慕Alfred的才華,雖然兩人年齡相差30歲,還是不顧家族反對,決定攜手共度人生。
朱迪斯.克爾和大她3歲的哥哥Michael在溫暖和樂的家庭中長大,父母親的教養非常開明,鼓勵孩子勇於表現自我,讓孩子享有很大的自由。克爾一直是個有自己主張的小孩,很小的時候就宣稱:「我是個自由思想者」。她特別喜歡畫畫,「畫圖」是她人生學會的第一種語言,她用上學途中買來的彩色鉛筆,記錄生活中的所見所聞,小小年紀就在圖畫中展現了捕捉故事的驚人眼光。
克爾的父親Alfred當時是文化界的意見領袖,有「文化教皇」之稱,從1932年起,他每週在德國廣播電台主持節目,對希特勒倡議的民族社會主義,直言不諱地公開嘲諷和反對。身為猶太人,他沒有意識到危難已經潛伏而至。1933年2月,Alfred因嚴重流感臥床不起,突然接到一個匿名者通風報信,表示納粹即將沒收他的護照,就在家中面臨搜索前的最後時刻,他越過邊境逃到了布拉格。
孩子們對父親的逃脫保持沉默,母親則開始偷偷收拾行囊。她格外珍惜克爾從小展現的繪畫天分,於是在空間有限的行李中,放進了幾張克爾童年的畫作。家中所有的財產物件都要捨棄,媽媽要求兩個孩子,一人只能選擇隨身帶上一件心愛的玩具。克爾在粉紅兔和小黑熊之間做艱難地選擇,最後,就在希特勒贏得聯邦選舉的前一天,他們登上了前往瑞士的火車,在蘇黎世和父親會合。從此以後,被留下的「粉紅兔」,成為克爾曾失去一切的隱喻。
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對孩子來說,流亡的旅程似乎變成了一次偉大的冒險。「瑞士德語」所有的發音都非常困難且獨特,學校裡的孩子們總是對克爾進行不斷的測試,就在她已經習慣新生活時,因為瑞士的出版社害怕觸怒納粹,克爾的父親無法在那裡依靠寫作維生,於是宣布他們不得不再次搬家,於1934年前往巴黎。
朱迪斯.克爾全家合影於1920年(取自DW )
在巴黎,克爾一家租了間頂樓帶家具的小公寓,那原本是傭人住宿的空間。克爾不會說法語,受盡同學的訕笑,但她咬緊牙關努力學習,僅僅一年之後,她在期末考試中就得到了最高分。在父母的庇護下,克爾未察覺現實的艱難,生性樂觀的她有一次突然對父親說:「成為一個難民真是太好了!」後來她整理父母的書信時,才驚覺這樣的話對他們有多殘忍,當時為經濟窘困所苦的母親,曾數次動念想帶著孩子自殺。
克爾覺得學校的歷史課很乏味,翻來覆去地講拿破崙的年表,於是精通戲劇的父親就以此題材,寫了一部關於拿破崙母親的劇本,沒想到當時在英國工作的匈牙利猶太裔電影導演Alexander Korda,願意以1000英鎊購買這個腳本。原先Alfred曾向好友愛因斯坦求助,想要帶家人遷往美國避難,但未得到回應,這筆及時的救命錢,讓他們得以在1936年搬到英國,躲過了1940年納粹進入法國對猶太人的追捕。Korda導演後來從未拍過這部電影,這其實是他存心暗助這家人的義行。
來到倫敦後,克爾一家住在Bloomsbury一間破舊的難民旅館,失語且失意的父親,無法再以寫作養家餬口,只能依靠母親打零工的收入勉強維生。在多位好心人的捐助下,她和哥哥才有機會就學讀書,哥哥去了劍橋,她則被送到肯特郡的一所寄宿學校。從離開柏林後,一路輾轉流離,克爾共讀過11間學校,她一心只想盡快把英文學會,好融入新地、新生活。
在克爾17歲生日那天,德軍攻進巴黎,接著倫敦發生閃電戰,在無休止的連續轟炸間,她覺得自己應該不會活到18歲。她的父母親則因為聽聞了太多家鄉親友被納粹送進集中營屠殺的消息,日夜擔心倫敦有朝一日也可能淪陷,因此隨身帶著毒藥,一旦遭俘,必定堅不受辱。
克爾為了幫助家計,16歲離開學校後,在紅十字會的機構擔任祕書,同時到聖馬丁藝術學校夜間部進修。即使在砲聲隆隆中,她從來也沒放棄過用畫筆記錄她的生活。後來她獲得倫敦中央工藝美術學院(Central School of Arts and Craft)的獎學金,一面在一家織品設計工作室兼職。畫家法利(John Farleigh)老師在寫生上給了她許多啟發,當時法利曾建議克爾選修插畫課,但她一心想成為純美術的藝術家,並沒去上課。
克爾永遠難忘1945年的終戰日,她在倫敦四處遊走,素描英國人為慶祝勝利的狂歡。雖然她是來自敵營的外國人,但是憑藉著許多陌生人的善意,她終於從這場戰禍中倖存,她心中對這個寬厚的國家和勇敢的人民充滿感激。她的哥哥後來成為英國第一位移民的大法官,兄妹倆內心裡都很慶幸因為流亡而來到英國,如果他們在柏林長大,人生不會如此豐富和幸福。
戰後,克爾全家獲得正式的英國公民身分。對孩子來說,他們找到了真正的國家認同,而對Alfred和Julia夫婦而言,他們成為和祖國永遠切斷臍帶的孤兒。
父親Alfred在倉皇離開柏林之後,不僅被列為懸賞追殺的黑名單,所有的著作也被納粹焚燒殆盡。1948年,他應邀搭上人生的第一次飛機旅行,光榮重返德國漢堡,受到熱情的招待。在劇院觀看《羅密歐與茱麗葉》時,全場觀眾起立為他鼓掌致意。當晚,他在飯店裡突然中風,幾週後,自知無法康復的Alfred,故意服用過量藥物自殺了,沒來得及見到女兒發揮天賦。
克爾於1949年得到英國《每日郵報》的青年藝術家展覽奬,她拿著100鎊獎金到法國和西班牙旅行,買了更多畫筆和顏料,畫了更多的畫。這個樂觀、多才多藝又勤奮的年輕人,為了自力更生,不僅在女子學校教畫,也一面幫餐廳畫壁畫,彩繪新生兒的育嬰房,從事各種不同工作,積極體驗新事物。
1952年,克爾和朋友在BBC餐廳吃飯時,認識了來自曼島的Tom Kneale,後來她常懷想那場「命運的相逢」——幸好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就在最好的時刻。Kneale是一位演員兼劇作家,在他的鼓勵下,克爾開始為BBC擔任讀稿人。當時正是電視興起的時期,Kneale撰寫的科幻系列廣播劇《The Quatermass Experiment》大受歡迎。倆人在1954年結婚,從9歲後一路顛沛流離的局外人,終於尋得生命的歸屬。
婚後克爾也從事劇本寫作,孩子出生後,她成為全職的家庭主婦,直到孩子上學了才重返職場。1960年代是圖畫書出版的革命期,帶動新人、新作輩出的黃金時代,她受到懷德史密斯(Brian Wildsmith)瑰麗色彩的啟發,而伯寧罕(John Burmingham)的《Humbert 》更激發了她成為插畫家的志向。
克爾小時候,爸爸的好友常帶她去柏林動物園,她還曾經抱著園中的小獅子拍下開心的照片。她一直對動物感到親近,因此也常帶著女兒Tacy去倫敦動物園。見到小孩對老虎有種不尋常的迷戀,給克爾帶來了靈感。當時先生去外地拍片,長長的午後時光,母女總期帶著有些什麼事會發生,於是一起想像有隻會說話的老虎造訪,並吃光她們的食物。
那時克爾和孩子共讀時,發現市面上的童書既無聊又陳腐,於是起意把反覆為女兒說的睡前老虎故事,創作成一本圖畫故事書《來喝下午茶的老虎》。這是個完美炫目的起手式,自1968年出版之後熱銷至今,五十多年來已銷售逾千萬冊,翻譯成超過20國語言,並於2008年改編為舞台劇。
最初克爾嘗試用水彩作畫,但效果不佳,後來改用防水彩色墨水。這種媒材不易掉色,稍具黏度,而且易於揮動筆刷,她以此漸次疊上色彩,讓老虎的色調飽滿,將神祕、燦爛、微笑又帶著匱乏的老虎形象,從全白的背景中靈動而出。大膽、天真的插圖風格,混揉著愉悅和恐懼之間的緊張關係,呈現出溫和的無政府主義狀態。
這本成功的經典之作,動人之處就在於圖文的奇妙結合,老虎這個意象本身就賦予這個故事豐富的內涵,幽默和危險並存的基調,神奇地貫穿整個故事,格外誘人。讀者對這本書有諸多解讀,由於克爾的童年經驗,兒童文學家Michael Rosen認為:這本書可能反映了克爾潛意識裡的早年創傷。不過克爾對於「老虎代表納粹的侵入」這個說法嗤之以鼻,她說:「牠只是一隻老虎,這只是一個有趣的幻想故事。」
《來喝下午茶的老虎》內頁(遠流出版提供)
童年離散的際遇不允許克爾養貓,擁有自己的家庭之後,克爾在創作時總有愛貓相伴。1970年她發表了《Mog the Forgetful Cat 》,之後的三十多年,她以Mog為主角,總共創作了17本書。如同《來喝下午茶的老虎》場景是她家的廚房,Mog這系列故事,也是以她倫敦的家為舞台,插圖見證了1960年代英國郊區的家庭空間,以及寵物和充滿愛的家庭生活的安全感。
Mog是一隻善良、傻氣又健忘的貓咪,雖然常常犯錯,做些不經大腦思考的決定,總是擾亂一家人的生活節奏,但是大家都好喜歡牠。克爾在角色的塑造上,賦予Mog可愛自在的外型和人性的特質,她用稀釋的水彩上色,然後用筆刷和色鉛筆賦予重量,再用墨水勾勒出條紋。克爾的動作很慢,這是耗時費心力的工作,但她務求完美,她認為這樣的個性,傳承自不斷修改文章的父親。
身兼文本和插畫作家,克爾創作的黃金守則是:「只要圖畫可以表達清楚的,絕不再用文字敘述。為什麼要讓孩子讀他們已經一目了然的東西呢?」她並沒有將Mog過度擬人化,而是允許牠保有自己的祕密和意見,從牠千變萬化的表情,總是能找到和主人溝通的方法。
Mog的故事大多圍繞著家居生活的日常事件,但是在1983年出版的《Mog in the Dark 》中,克爾做了不同的嘗試和探索,這本書的用字不超過50個字,以此向蘇斯博士(Dr. Seuss)只用250字的《Green Egg 》致敬。
2002年,克爾突然發表《Goodbye Mog 》,Mog在睡夢中安詳辭世,靈魂從溫暖的貓籃升起,回望曾經深愛的世界,並努力撫平親人的傷痛。從小和Mog一起長大的讀者們,為此既震撼又不捨,這本書是遲暮之年的克爾對生死的深刻思考。
2006年克爾摯愛的丈夫Tom過世,結縭五十多年,他一直是克爾最堅實的支柱,也是她寫作上的導師,經常在想法、情節甚至書名上提供意見。Tom有時也很搞笑,為她帶來許多歡樂的時刻。克爾在2011年出版《My Henry 》,這是她所有著作中最心愛的一本,透過迷人的詩句和發光的插圖,讀者們跟著踏上了一段神奇動人的旅程,見證愛情確實可以征服一切。
即使在逃亡的路上,克爾也未曾放棄畫畫,但是在Tom過世後,她有一整年無法作畫,直到2009年出版《One Night in the Zoo 》。這本書是她風格的轉捩點,她捨棄水彩,改用鉛筆和色鉛筆創造出如夏卡爾(Marc Chagall)筆下的藍色夜空。克爾任由圖像帶著她思考,對她而言,這是嶄新、解放的經驗。同年,英國國家童書中心(Seven Stories, the National Centre for Children's Books)為她舉辦大展,母親苦心為她保留的童年畫作,也捐贈該中心永久收藏。
就像《無敵奶奶向前衝》中那群活力四射的奶奶,高齡的克爾仍筆耕不輟、勤奮工作,即使到了九十多歲,依然創作力驚人。2015年,她以父親年輕時營救一隻海豹的故事,創作了《Mister Cleghorn’s Seal 》,這本書完全以鉛筆完成,展現如孩子般手繪的單純線條。她也改寫原先憂傷的結局,體現她一貫的敘事風格,將可怕的處境轉變為愉快的冒險經歷。
《無敵奶奶向前衝》內頁(遠流出版提供)
非常愛貓的克爾,在Mog之後陸續養過9隻貓,她為傲嬌的Katinka創作了《Katinka’s Tail 》,插畫精美而平實,洋溢著熱情的幽默感,令人耳目一新。2018年出版的《Mummy Time 》,跳脫傳統的圖畫書敘事,觀察當今3C育兒的現象,非常貼近現代的日常生活,呈現她與時俱進的原創力。
為了讓自己的孩子了解她的童年,克爾陸續完成《When Hitler Stole Pink Rabbit 》、《A Small Person Far Away 》、《Bombs on Aunt Dainty 》三部曲,其中的首部曲《被偷走的童年》不僅成為移民文學的經典著作,並且被德國政府列為學生理解納粹時期的指定書目。
克爾曾說自己雖然經歷過黑暗的時代,但她並未親眼目睹暴行。她時常想起那些不及她幸運的150萬名猶太兒童,和他們相較,她的生活如此充實幸福。她希望自己沒有虛度光陰,因此她傾其一生為孩子說故事,不斷地為孩子編織夢想。
9歲離開柏林前,常帶克爾去動物園的Max Meyerfeld叔叔對她說:「要相信世界有善良,善良永遠得勝。妳的情感豐富,要保有不熄的純真之光。」這些話語深深鐫刻在她心中,化為她從孩子的角度看世界的能力,瞭解小孩對某個情景的感覺、想法和反應,創作出真誠坦率、不矯揉造作的藝術品。
這位優雅、睿智,對生命充滿熱忱的藝術家,雖經歷劇變卻從不自怨自艾,對生命的苦難總是微笑以對。她於2019年以高齡95歲過世,手邊仍在進行《The Curse of the School Rabbit 》這本書。她留下的非凡作品,所有的情節都是從自身的生活發想,卻帶著超現實主義的色彩,但是其中永恆的人性,將溫暖照亮未來的世世代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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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圖畫作家朱迪斯.克爾(取自wiki)
書店裡有琳琅滿目的兒童圖畫書,那些深受小朋友歡迎的經典作品,都是怎麼創作出來的呢?來自不同國家和文化的知名圖畫書創作者,他們的作品為何具有吹笛人般的魔力,讓一代代孩童著迷?他們在童書的發展上有什麼貢獻,又為童書世界注入了什麼樣的新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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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是德國籍猶太人,生長於柏林,1932年他應《文學世界》雜誌之邀,以《柏林紀事》為題,書寫了一系列文章,並以此為基礎,於1938年完成了《柏林童年》這本書。期間為逃避納粹追捕,他輾轉流離異鄉,印證了他在序言中所說:「1932年身居國外的我開始明白:我可能很快地即將與自己出生的那個城市,做長久甚至是永遠的分離。」
《柏林童年》是班雅明對童年歲月的深情回眸,也是對柏林這座歷史之都,在鉅變來臨之前的最後回首。這個承載了太多負面歷史事件的城市,如今以無比的勇氣,正視歷史的創傷,刻意保留的柏林圍牆殘跡、歐洲猶太人受難紀念碑園區、洪堡大學前焚書的遺址……在在都表現了痛苦的反省過程。
筆者曾造訪柏林,漫遊在柏林自由大學周邊,饒富田園野趣的社區,矗立著優雅靜好的宅院,標誌了曾經居住過的學者和名人。當看得正興味盎然時,同行的友人突然提醒我注意足下——在許多家戶前的鋪石人行道上,路面嵌著名為「絆腳石」的黃銅厚片,其上刻著曾經在此居住過的猶太人姓名,以及他們被驅逐的日期,和被殺害的地點。
還記得當時是明麗的夏日,閱讀那些令人心碎的文字,瞬時如掉進陰寒的歷史深淵。在1971年出版的《被偷走的童年》(When Hitler Stole Pink Rabbit)中,9歲的安娜就是住在像這樣充滿林蔭綠意的社區,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雖然後來她和家人幸運地逃過納粹的魔掌,並未成為黃銅片上的紀錄,但是出逃之後,她失去的不只是家園,還有一去再也不復返的童年。
《被偷走的童年》是一本半自傳體的青少年小說,將洞察力、幽默感與回憶錄的真實性,以及小說的戲劇性結合在一起。這是小女孩安娜成長過程三部曲的第一部,主角的原型就是本書作者朱迪斯.克爾(Judith Kerr)。這位以《來喝下午茶的老虎》(The Tiger Who Came to Tea)享有長期盛名而不墜的兒童圖畫書大師,在逃亡之後,究竟如何展開她的人生冒險飛行呢?
朱迪斯.克爾全名Anna Judith Gertrud Helene Kerr,於1923年6月14日出生在德國柏林的猶太家庭。她的父親Alfred Kerr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作家,也是知名的文化和劇場評論者,為柏林的主流報紙《柏林日報》撰稿。母親Julia Kerr是一位優秀的作曲家,來自奧地利政治世家的Julia非常仰慕Alfred的才華,雖然兩人年齡相差30歲,還是不顧家族反對,決定攜手共度人生。
朱迪斯.克爾和大她3歲的哥哥Michael在溫暖和樂的家庭中長大,父母親的教養非常開明,鼓勵孩子勇於表現自我,讓孩子享有很大的自由。克爾一直是個有自己主張的小孩,很小的時候就宣稱:「我是個自由思想者」。她特別喜歡畫畫,「畫圖」是她人生學會的第一種語言,她用上學途中買來的彩色鉛筆,記錄生活中的所見所聞,小小年紀就在圖畫中展現了捕捉故事的驚人眼光。
克爾的父親Alfred當時是文化界的意見領袖,有「文化教皇」之稱,從1932年起,他每週在德國廣播電台主持節目,對希特勒倡議的民族社會主義,直言不諱地公開嘲諷和反對。身為猶太人,他沒有意識到危難已經潛伏而至。1933年2月,Alfred因嚴重流感臥床不起,突然接到一個匿名者通風報信,表示納粹即將沒收他的護照,就在家中面臨搜索前的最後時刻,他越過邊境逃到了布拉格。
孩子們對父親的逃脫保持沉默,母親則開始偷偷收拾行囊。她格外珍惜克爾從小展現的繪畫天分,於是在空間有限的行李中,放進了幾張克爾童年的畫作。家中所有的財產物件都要捨棄,媽媽要求兩個孩子,一人只能選擇隨身帶上一件心愛的玩具。克爾在粉紅兔和小黑熊之間做艱難地選擇,最後,就在希特勒贏得聯邦選舉的前一天,他們登上了前往瑞士的火車,在蘇黎世和父親會合。從此以後,被留下的「粉紅兔」,成為克爾曾失去一切的隱喻。
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對孩子來說,流亡的旅程似乎變成了一次偉大的冒險。「瑞士德語」所有的發音都非常困難且獨特,學校裡的孩子們總是對克爾進行不斷的測試,就在她已經習慣新生活時,因為瑞士的出版社害怕觸怒納粹,克爾的父親無法在那裡依靠寫作維生,於是宣布他們不得不再次搬家,於1934年前往巴黎。
在巴黎,克爾一家租了間頂樓帶家具的小公寓,那原本是傭人住宿的空間。克爾不會說法語,受盡同學的訕笑,但她咬緊牙關努力學習,僅僅一年之後,她在期末考試中就得到了最高分。在父母的庇護下,克爾未察覺現實的艱難,生性樂觀的她有一次突然對父親說:「成為一個難民真是太好了!」後來她整理父母的書信時,才驚覺這樣的話對他們有多殘忍,當時為經濟窘困所苦的母親,曾數次動念想帶著孩子自殺。
克爾覺得學校的歷史課很乏味,翻來覆去地講拿破崙的年表,於是精通戲劇的父親就以此題材,寫了一部關於拿破崙母親的劇本,沒想到當時在英國工作的匈牙利猶太裔電影導演Alexander Korda,願意以1000英鎊購買這個腳本。原先Alfred曾向好友愛因斯坦求助,想要帶家人遷往美國避難,但未得到回應,這筆及時的救命錢,讓他們得以在1936年搬到英國,躲過了1940年納粹進入法國對猶太人的追捕。Korda導演後來從未拍過這部電影,這其實是他存心暗助這家人的義行。
來到倫敦後,克爾一家住在Bloomsbury一間破舊的難民旅館,失語且失意的父親,無法再以寫作養家餬口,只能依靠母親打零工的收入勉強維生。在多位好心人的捐助下,她和哥哥才有機會就學讀書,哥哥去了劍橋,她則被送到肯特郡的一所寄宿學校。從離開柏林後,一路輾轉流離,克爾共讀過11間學校,她一心只想盡快把英文學會,好融入新地、新生活。
在克爾17歲生日那天,德軍攻進巴黎,接著倫敦發生閃電戰,在無休止的連續轟炸間,她覺得自己應該不會活到18歲。她的父母親則因為聽聞了太多家鄉親友被納粹送進集中營屠殺的消息,日夜擔心倫敦有朝一日也可能淪陷,因此隨身帶著毒藥,一旦遭俘,必定堅不受辱。
克爾為了幫助家計,16歲離開學校後,在紅十字會的機構擔任祕書,同時到聖馬丁藝術學校夜間部進修。即使在砲聲隆隆中,她從來也沒放棄過用畫筆記錄她的生活。後來她獲得倫敦中央工藝美術學院(Central School of Arts and Craft)的獎學金,一面在一家織品設計工作室兼職。畫家法利(John Farleigh)老師在寫生上給了她許多啟發,當時法利曾建議克爾選修插畫課,但她一心想成為純美術的藝術家,並沒去上課。
克爾永遠難忘1945年的終戰日,她在倫敦四處遊走,素描英國人為慶祝勝利的狂歡。雖然她是來自敵營的外國人,但是憑藉著許多陌生人的善意,她終於從這場戰禍中倖存,她心中對這個寬厚的國家和勇敢的人民充滿感激。她的哥哥後來成為英國第一位移民的大法官,兄妹倆內心裡都很慶幸因為流亡而來到英國,如果他們在柏林長大,人生不會如此豐富和幸福。
戰後,克爾全家獲得正式的英國公民身分。對孩子來說,他們找到了真正的國家認同,而對Alfred和Julia夫婦而言,他們成為和祖國永遠切斷臍帶的孤兒。
父親Alfred在倉皇離開柏林之後,不僅被列為懸賞追殺的黑名單,所有的著作也被納粹焚燒殆盡。1948年,他應邀搭上人生的第一次飛機旅行,光榮重返德國漢堡,受到熱情的招待。在劇院觀看《羅密歐與茱麗葉》時,全場觀眾起立為他鼓掌致意。當晚,他在飯店裡突然中風,幾週後,自知無法康復的Alfred,故意服用過量藥物自殺了,沒來得及見到女兒發揮天賦。
克爾於1949年得到英國《每日郵報》的青年藝術家展覽奬,她拿著100鎊獎金到法國和西班牙旅行,買了更多畫筆和顏料,畫了更多的畫。這個樂觀、多才多藝又勤奮的年輕人,為了自力更生,不僅在女子學校教畫,也一面幫餐廳畫壁畫,彩繪新生兒的育嬰房,從事各種不同工作,積極體驗新事物。
1952年,克爾和朋友在BBC餐廳吃飯時,認識了來自曼島的Tom Kneale,後來她常懷想那場「命運的相逢」——幸好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就在最好的時刻。Kneale是一位演員兼劇作家,在他的鼓勵下,克爾開始為BBC擔任讀稿人。當時正是電視興起的時期,Kneale撰寫的科幻系列廣播劇《The Quatermass Experiment》大受歡迎。倆人在1954年結婚,從9歲後一路顛沛流離的局外人,終於尋得生命的歸屬。
婚後克爾也從事劇本寫作,孩子出生後,她成為全職的家庭主婦,直到孩子上學了才重返職場。1960年代是圖畫書出版的革命期,帶動新人、新作輩出的黃金時代,她受到懷德史密斯(Brian Wildsmith)瑰麗色彩的啟發,而伯寧罕(John Burmingham)的《Humbert》更激發了她成為插畫家的志向。
克爾小時候,爸爸的好友常帶她去柏林動物園,她還曾經抱著園中的小獅子拍下開心的照片。她一直對動物感到親近,因此也常帶著女兒Tacy去倫敦動物園。見到小孩對老虎有種不尋常的迷戀,給克爾帶來了靈感。當時先生去外地拍片,長長的午後時光,母女總期帶著有些什麼事會發生,於是一起想像有隻會說話的老虎造訪,並吃光她們的食物。
那時克爾和孩子共讀時,發現市面上的童書既無聊又陳腐,於是起意把反覆為女兒說的睡前老虎故事,創作成一本圖畫故事書《來喝下午茶的老虎》。這是個完美炫目的起手式,自1968年出版之後熱銷至今,五十多年來已銷售逾千萬冊,翻譯成超過20國語言,並於2008年改編為舞台劇。
最初克爾嘗試用水彩作畫,但效果不佳,後來改用防水彩色墨水。這種媒材不易掉色,稍具黏度,而且易於揮動筆刷,她以此漸次疊上色彩,讓老虎的色調飽滿,將神祕、燦爛、微笑又帶著匱乏的老虎形象,從全白的背景中靈動而出。大膽、天真的插圖風格,混揉著愉悅和恐懼之間的緊張關係,呈現出溫和的無政府主義狀態。
這本成功的經典之作,動人之處就在於圖文的奇妙結合,老虎這個意象本身就賦予這個故事豐富的內涵,幽默和危險並存的基調,神奇地貫穿整個故事,格外誘人。讀者對這本書有諸多解讀,由於克爾的童年經驗,兒童文學家Michael Rosen認為:這本書可能反映了克爾潛意識裡的早年創傷。不過克爾對於「老虎代表納粹的侵入」這個說法嗤之以鼻,她說:「牠只是一隻老虎,這只是一個有趣的幻想故事。」
童年離散的際遇不允許克爾養貓,擁有自己的家庭之後,克爾在創作時總有愛貓相伴。1970年她發表了《Mog the Forgetful Cat》,之後的三十多年,她以Mog為主角,總共創作了17本書。如同《來喝下午茶的老虎》場景是她家的廚房,Mog這系列故事,也是以她倫敦的家為舞台,插圖見證了1960年代英國郊區的家庭空間,以及寵物和充滿愛的家庭生活的安全感。
Mog是一隻善良、傻氣又健忘的貓咪,雖然常常犯錯,做些不經大腦思考的決定,總是擾亂一家人的生活節奏,但是大家都好喜歡牠。克爾在角色的塑造上,賦予Mog可愛自在的外型和人性的特質,她用稀釋的水彩上色,然後用筆刷和色鉛筆賦予重量,再用墨水勾勒出條紋。克爾的動作很慢,這是耗時費心力的工作,但她務求完美,她認為這樣的個性,傳承自不斷修改文章的父親。
身兼文本和插畫作家,克爾創作的黃金守則是:「只要圖畫可以表達清楚的,絕不再用文字敘述。為什麼要讓孩子讀他們已經一目了然的東西呢?」她並沒有將Mog過度擬人化,而是允許牠保有自己的祕密和意見,從牠千變萬化的表情,總是能找到和主人溝通的方法。
Mog的故事大多圍繞著家居生活的日常事件,但是在1983年出版的《Mog in the Dark》中,克爾做了不同的嘗試和探索,這本書的用字不超過50個字,以此向蘇斯博士(Dr. Seuss)只用250字的《Green Egg》致敬。
2002年,克爾突然發表《Goodbye Mog》,Mog在睡夢中安詳辭世,靈魂從溫暖的貓籃升起,回望曾經深愛的世界,並努力撫平親人的傷痛。從小和Mog一起長大的讀者們,為此既震撼又不捨,這本書是遲暮之年的克爾對生死的深刻思考。
2006年克爾摯愛的丈夫Tom過世,結縭五十多年,他一直是克爾最堅實的支柱,也是她寫作上的導師,經常在想法、情節甚至書名上提供意見。Tom有時也很搞笑,為她帶來許多歡樂的時刻。克爾在2011年出版《My Henry》,這是她所有著作中最心愛的一本,透過迷人的詩句和發光的插圖,讀者們跟著踏上了一段神奇動人的旅程,見證愛情確實可以征服一切。
即使在逃亡的路上,克爾也未曾放棄畫畫,但是在Tom過世後,她有一整年無法作畫,直到2009年出版《One Night in the Zoo》。這本書是她風格的轉捩點,她捨棄水彩,改用鉛筆和色鉛筆創造出如夏卡爾(Marc Chagall)筆下的藍色夜空。克爾任由圖像帶著她思考,對她而言,這是嶄新、解放的經驗。同年,英國國家童書中心(Seven Stories, the National Centre for Children's Books)為她舉辦大展,母親苦心為她保留的童年畫作,也捐贈該中心永久收藏。
就像《無敵奶奶向前衝》中那群活力四射的奶奶,高齡的克爾仍筆耕不輟、勤奮工作,即使到了九十多歲,依然創作力驚人。2015年,她以父親年輕時營救一隻海豹的故事,創作了《Mister Cleghorn’s Seal》,這本書完全以鉛筆完成,展現如孩子般手繪的單純線條。她也改寫原先憂傷的結局,體現她一貫的敘事風格,將可怕的處境轉變為愉快的冒險經歷。
非常愛貓的克爾,在Mog之後陸續養過9隻貓,她為傲嬌的Katinka創作了《Katinka’s Tail》,插畫精美而平實,洋溢著熱情的幽默感,令人耳目一新。2018年出版的《Mummy Time》,跳脫傳統的圖畫書敘事,觀察當今3C育兒的現象,非常貼近現代的日常生活,呈現她與時俱進的原創力。
為了讓自己的孩子了解她的童年,克爾陸續完成《When Hitler Stole Pink Rabbit》、《A Small Person Far Away》、《Bombs on Aunt Dainty》三部曲,其中的首部曲《被偷走的童年》不僅成為移民文學的經典著作,並且被德國政府列為學生理解納粹時期的指定書目。
克爾曾說自己雖然經歷過黑暗的時代,但她並未親眼目睹暴行。她時常想起那些不及她幸運的150萬名猶太兒童,和他們相較,她的生活如此充實幸福。她希望自己沒有虛度光陰,因此她傾其一生為孩子說故事,不斷地為孩子編織夢想。
9歲離開柏林前,常帶克爾去動物園的Max Meyerfeld叔叔對她說:「要相信世界有善良,善良永遠得勝。妳的情感豐富,要保有不熄的純真之光。」這些話語深深鐫刻在她心中,化為她從孩子的角度看世界的能力,瞭解小孩對某個情景的感覺、想法和反應,創作出真誠坦率、不矯揉造作的藝術品。
這位優雅、睿智,對生命充滿熱忱的藝術家,雖經歷劇變卻從不自怨自艾,對生命的苦難總是微笑以對。她於2019年以高齡95歲過世,手邊仍在進行《The Curse of the School Rabbit》這本書。她留下的非凡作品,所有的情節都是從自身的生活發想,卻帶著超現實主義的色彩,但是其中永恆的人性,將溫暖照亮未來的世世代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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