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馬欣》如此這般,我住進了村上的「海豚旅館」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如果我內心影像有一個開關,打開後應該是一個長巷的剪影。畫面是粗粒子的,地標不明,周圍仍有人家正在開飯的香味,還有鄰居吵鬧的聲音。

然後童年的我還在二樓陽台等著家裡人回來吃飯,肚子餓了與否不重要,那只是幼年的我之於前方萬家燈火的殘影。

童年的我曾有一度執著於「家人怎麼就這麼走散了?」的念頭。原本是可以開了一鍋魚餃、牛豬肉再下兩盤,青菜一滾加上香菇搶忙夾起一口吞的家人人數。那時,你會知道隔壁房間的燈總是亮著的,哥哥明天依舊要小考吧。十點要睡覺的時候,叔叔常帶了一盒蛋糕過來,某一天是當年還很稀有的長崎蛋糕,因此媽媽特別允許我刷了牙還吃了一塊,那晚味覺的記憶不斷閃回。或是某一日匆忙洗了爸爸的洗髮精,結果因一頭薄荷味而懊惱不已。

如今那些當日大事,都是指甲屑大小的念頭,成為你撈起家人身影的浮光掠影。至於那一家十幾口人是怎麼走散的,且在你小四前走散,即使知道原因也無法細想。你只知道家人照片像泡了水一樣,身影都看來稀鬆了。

那年在父親經商出事後,稍長一點的兄姊都出國了,有的是不堪被霸凌。之後家中最長者死後,其他旁支四散,於是中秋節除了餡料過甜的餘味,沒了生活煙火,我們再也不用為了分個梨子而苦惱,就這樣一口咬下,咬碎了不甘願。

然後我就用「你」來形容我自己了,因為我討厭執著於悲傷而掉淚的「你」,於是我毅然切割開來。那時我就把自己縮放在那條熟悉的長巷裡,看你日常等著媽媽揹了一堆菜與熟食回來,看她倉促的腳步,知道她也為家裡奔走了人情,你我都隱隱心疼。日暮昏黃照不進家裡,慶幸你的表情總不夠明確。

那時,或許是因為有一本書出現了,讓我跟「你」有機會靠近了一點,那本是《紅樓夢》。你知道的,長輩書櫃裡面沒有孩子的書,孩子讀的書也沒法解決你的問題。你在一個百般聊賴,仍失去座標的下午,拿起了這本書。

很偶爾的,在你初一的時候,你不經心翻著紅樓夢,照理說你應該很關心寶黛的戀情發展,但曹雪芹一路寫下來,留了太多別的伏筆,終於讓你停下來觀望細節。

如劉姥姥到大觀園那篇,表面上她取悅了所有的人,但劉姥姥是精著一雙眼地取悅,她以展示她的低下來取悅在上的人,也因為那點貴太太不願意沾上的俗味而被逗樂了,那麼安心地因與塵埃無關地樂呵呵了。

你在這一片熱鬧中,看到了反面的人走茶涼,你因而有預感,它將不只是一本書,它將打破了你以前對書的定義。

潛意識的我仍在那長巷走著,像是自己的巡邏員,如果再有離別的預感,或是再有任何變數,我想提前警告你。我總提著一顆心,總覺得更大的離別就會到來了。我知道你人都碎碎著不敢動聲色,在那間貴族學校裡不容許誰的家境轟然地敗落,老師都有他們的情報網,讓你偷聽到別人家的訊息。

於是你在老師問卷上總填著你爸爸出差,你將人生的真相塞滿藏好,不是怕人家知道,是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讓人知道的。

就讓謊言塞滿自己嘴巴,藉此看著人們情報網流通著他人的訊息。那裡的孩子都蓋著父母的印章。大人總饞著雙眼,比嘴巴吃進的東西還多。

後來你繼續讀著《紅樓夢》,它不是一本好讀的書,你因此把它當地道,分外安全的鑽進那腐朽裡。然後你發現林黛玉的無依了,那份無依在她過了稚齡後,成了一根拔不掉的刺日夜戳著,不只是她身弱,而是她人生除如柳絮的無著,的確已沒有安生的本錢。她沒錢、身弱、沒父母,只有寶玉的情分,就是被風吹著走的依靠。她的不討喜是想跟命運強著來,因她除了尊嚴也沒別的,文采好又何嘗不是藉著那點憂懷對抗著四方淹著的花紅柳綠。

那家是一株敗著根的花,後來開得過艷俗,黛玉就是一點清墨,被一掐就沒了。然後你迎著那悲劇的預感往後讀。那家果然是被抄了,開得荼糜且臭香一體,你幾乎感到一點快感活生生地吱吱地要竄出地,這家骨子裡藏汙納垢的髒終於被掏洗了一點。

人所能求的乾淨之於這世界,就只是突兀的一道筆墨而已。

那本書將我內心從小所看所感的髒水嘩啦啦地流出。包括從小在學校與家裡看到的貪與那些階級縫裡的垢都因此流出一點陳年臭香。清掉那些花死前的氣味,終於剩下一枝枝節節的硬底,讓它重新再開些花苞。

因著那本不可能全看懂的《紅樓夢》,讓我在那現實裡坦然做著夢,藉著一本《紅樓夢》,我看到了人間蕭索,卻也因此心安,原來盛放與腐敗,都在曹雪芹的五指乾坤裡。

於是當我拿起筆,如果能寫出腐敗後再生的養分,我就感到多點生機。以前總感到的失去預感,也沒什麼了。大人互相盤根錯節引來的腐朽,總有崩掉的兆頭。我老家原本那些大而無當、乏人打理的花草、那隻不算寵物的狗,那裡原本就少了點人味。

人生,如果要貪榮景,骨子裡總會有一點點被蛀掉的黑洞,那樣事後看來也是種風景。

在那之後,我養成了看書的習慣,像種樹一樣,每本書是點澆灌,讓我在失去裡面又復生一點。我長大以後,台灣很發達了,但就有點像自動販賣機的虛空,有什麼堆得滿滿的倉庫感,這地方可以給你很多,但開始流失什麼最核心的東西。尤其是號子像古代賭樓一樣擠滿了人,人們比目魚似的眼睛充血看了又濁了。

那時候大學的我在一家便利商店買茶葉蛋,發現了村上春樹的《舞.舞.舞》,還是故鄉出版社的版本。我在那個機器聲與加熱食物的環境中,看到了書中的海豚旅館,活在虛無主義的勝利組五反田,還看到了那在新旅館中不存在的樓層。

那層樓打開電梯後,適才優雅的「田納西華爾滋」與清潔劑味道消失,走出後,那是在鋼筋架構中的一層廢墟,你腳踏上的是失去彈力的舊地毯;你聽到的是羊男衣服一角拖地的走路聲。

身為讀者的你知道,村上用各種現代化的元素拼貼了外在世界,那些如普普藝術重複也像布希亞憂鬱大同小異的複製商品,一個箭頭走向的是廢墟般的本質,我們活在最高度文明的垃圾堆裡,並聽著羊男說:除了繼續舞舞舞外,沒有別的意義。

村上春樹就這樣撕開所謂文明與進步的貼紙,將人心的壁癌揭露出來。對我而言,沒有人這樣寫人在現代社會中被分子化的寂寞。那甚至稱不上寂寞,除非你整個身心靈都投入在20到21世紀飛速且追求高潮的進步中,並且跟它們一起高潮,若無法全然投入,甚至進入一種周而復始的循環中,就會感到米蘭昆德拉所說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這樣反反覆覆跳著現代化的舞步,有時是齊步走,內心留有幾分是自動開機的被規訓,也有幾分是來自自己純粹想從人生提煉的東西。村上的《舞.舞.舞》、《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都讓我在末世的群舞中,有著離場的勇氣與下場的觀察樂趣。活在那麼美的文明巨大廢墟,比自取滅亡的馬雅文明更壯大百倍,我坐在這華美的廢墟上,繼續以打寫文字跳著我的舞步。

我以為如此可以卓然不群,其實只是等著文字來馴養我,那從千萬年來的文字魔法來馴養一個始終害怕,仍躲在二樓期望家人回來的我。文字是我的狐狸,我期望它能認出我,讓我記得這世界的麥浪。天知道,我始終害怕,於是以文字為柴火,讓手暖和,來想像心也暖一些。

一如村上寫的人物「東尼瀧谷」,總需要有別的,代替自己走出那牢籠裡,一朵字花,一朵會飛的裙襬,還有一個只能在文字裡可以放心掉淚的我。


馬欣
同時是音樂迷與電影癡,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在娛樂線擔任採訪與編輯工作二十多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近年轉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文字的筆耕。曾任金馬獎評審、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與電影專欄文字散見於各網路、報章刊物,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VOGUE》、誠品《提案》、《KKBOX》、《鏡週刊》、博客來OKAPI、娛樂重擊網站等,散文部分可見《非常木蘭》、《幼獅文藝》,著有《反派的力量》、《當代寂寞考》、《長夜之光》、《階級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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