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飲馬人》我們與唐詩的距離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這樣,但至少我是。可以這麼說,我是和《唐詩三百首》一起長大的。

小時候放假睡飽午覺,姊姊會拿一本《唐詩三百首》進來考考我。她會說:「我問你,王維的竹里館還記不記得?」這時,賴在床上的我,趕緊搖頭晃腦念道:「記得!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如果念得一字不漏,姊姊便似有深意地點個頭,這夠我得意個老半天。如果念錯了,姊姊便瞪我一眼,我嚇了一跳,後面記得的也全忘光了。

這樣小老師與小小學生的遊戲,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結束。其中背過的詩,有些記得牢牢地,陪我到如今;有些卻遺留在春風裡,抖落一地兒時回憶。

即使到了現在,我仍然記得那本被我讀到破破爛爛的《唐詩三百首》。那是在我家附近、一間再傳統不過的書局買的。在我們那個年代,大型連鎖書店還不興盛的時代,每間國小附近都找得到這樣的小書店,裡面一半的空間擺滿了你想像得到上學要用的文具;另一半則放滿了你想像不到這竟然也有人看的書!而且經過我的調查,我發現這種小書店有一共同特色,那就是在結帳櫃檯後,都坐了一個胸無大志的店老闆。

雖然是這樣不起眼的小書店,卻也成了我們社區重要的據點之一,約人可以約在店門口;回到家說要去書店看書,成了出門蹓躂最好的藉口。而且你會發現,小書店像神奇的巧克力工廠,想看什麼書都有,而且看書的人絡繹不絕,尤其是放假和下課下班時段,站在書櫃前看免錢的白書,看到老闆對你白眼直翻,你仍沉浸在書中的世界,捨不得離去。

我已忘了當年買那本《唐詩三百首》的原因,是父母買給我們的課外讀物?還是出於姊姊功課的需要?就像家裡總會有幾本書,你不知當年它是如何出現在你家,但它又妥妥切切地和空間融為一體,像房子新蓋好,它就從水泥牆冒出芽一般。

我還記得那本《唐詩三百首》的封面,上面畫著一個小書僮剛從床上睡醒,伸了一個大懶腰,旁邊用毛筆零零落落寫著:「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也許我們讀的是不同出版社的唐詩;看的是考據有異的校注與譯文,但我們唸的是同一位詩人的心緒,感受一樣的喜怒哀樂,看見千百年前的興衰離合……

我想你們兒時大概也是這樣。那個時候的我們,就像桃花源中的子民,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但是,我們卻熟知一個朝代,甚至也許以為古代就只有這個朝代,那就是唐代。在我們還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的記憶中,我們首先輕叩的朝代,是唐朝;而我們最早邂逅的古人,是詩人。

然後等我們越來越大,認識的今人多了,相知的古人越來越少;純真無邪的情感淡了,走過的人情世事也就越來越深。《唐詩三百首》從琅琅上口,到為賦新辭,到興味轉薄,到天涼好個秋。

那本《唐詩三百首》後來不知被我丟到哪了,取而代之的是讀五六年級時,老師為了提升我們的文筆,鼓勵多讀琦君和三毛的書。再到國中後,又沉迷於金庸與倪匡的小說,還有一些至今想來,完全是亂七八糟荒誕不經的書,其中有鬼故事、有各地稀奇古怪的傳說,大概也是從這時候,奠定我對靈異世界創作的興趣。當然這幾部書也是在神奇小書店買的。那幾年台灣經濟大好,果然人一有錢就需要精神糧食滋潤,書店老闆的白眼病不藥而癒,每天眉開眼笑,聽說還要多弄幾個櫃面來賣書……

之後上了大學,念了跟文學相關的科系,書是看了一些,但全都記不住。這輩子有些書跟你的關係,終究只有一面之緣,不是他們走不進你的心底,而是你們在不對的時間相遇……

然後唸了研究所,書越念越專,也越讀越鑽,即使同樣是文學著作,但跟研究領域沒相干的,也只能說聲謝謝再聯絡,更別說是像《唐詩三百首》這類,早被我們歸納為「兒童讀物」。

只是依稀記得有一晚,寫論文的某一天,我和朋友在一間有著園林小池的餐館用餐。我們徘徊廊榭,輕倚池畔,微風隨著池中鯉魚舞動,明月浮著岸上楊柳朦朧。有那麼一瞬間,我彷彿回到了古代,只是太恍惚了,不確定回到了哪個朝代。就在我詩興大發的瞬間,突然一旁鄰桌不認識的小學女童,她如銀鈴的笑聲,清楚地告訴我,這裡是現代。

現代的小孩總是這樣吧!不怕生,活潑伶俐,古靈精怪地,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管三七二十一,講沒幾句就可以一見如故相逢恨晚,分享個小東西後,更是可以肝膽相照兩肋插刀。

一向喜歡和小孩胡鬧的我,當然不會錯過這難得的好機會,東拉西扯,看著她認真思考我的作弄,那才是我最得意的時候。好發「古人癖」的我,看著幽幽月色,不禁沉吟道:「小時不識月」,沒想到被我作弄得暈頭轉向的她,應聲說出:「呼作白玉盤」。就這樣一來一往,我猶如他鄉遇故知,怎能不欣喜若狂。那一晚,我們聊了唐詩,談了李白,剎那間,我知道我回到了唐代,回到了那最美好的純真年代。

然後又過了幾十年,我已成家生子,寫了幾本子所不語的鬼故事書,開了間一人出版社,整日庸庸碌碌在人世奔波。我已很久沒聽人讀唐詩了,甚至和讀國小的女兒,也沒有任何唐詩上的對話。只有一次,我開車載著全家人和岳父,有些獻寶似地說女兒開始背唐詩了,並點了幾首要她表演。沒想到女兒唸得「二二六六」,倒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岳父,忽然用他濃厚的安徽鄉音,念了幾首我完全聽不懂的詩。雖然聽不懂,但那音韻好美啊!

你有多久沒聽人唸唐詩呢?因為這個原因,我突然興起,回老家尋找那本不知被我丟到哪兒的《唐詩三百首》。總以為它應該理所當然出現在哪個地方,可是經過幾番東翻西找,它像被這房子吞噬了,陷落在記憶中的某一個缺口。

我有些意興闌珊地想再去小書店看看,也許會買一本送我女兒,畢竟抱著ipad背唐詩,這畫面實在是數典忘祖!經過這些年,我很意外小書店竟然還在,只是架上蒙塵的書剩沒幾本了,胸無大志的老闆更顯老態,坐在彩券機前,閉眼沉吟不語……


飲馬人
生於1978年,成功大學中文研究所畢業。所著《鬼島故事集》是部描繪台灣在地宮廟、王爺信仰、乩童背景、神將文化的台式奇幻文學作品,並榮獲入選「文化部年度推薦改編劇本書」。近期成立「找到田出版有限公司」,為一人獨立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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