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為吹不走的掛念而寫:馬欣和毛尖的影評魂

2018-10-29 15:22

影評人馬欣(左)與毛尖(照片由新經典文化提供)
整理:Dot

長期觀影並以專欄寫作發表影評的上海華東師範大學教授毛尖與影評人馬欣,近期皆有新作問世。本文由馬欣提問、毛尖回覆,針對專欄寫作取材與體裁的經營,對電影人物的愛憎,影劇手法的變遷,及影評人的文化位置等等,皆交換了誠摯意見。

▉關於寫作

馬欣:
有時從筆觸就可以看出男女調性。老師的文字,當初一讀就很喜歡,其中有個強烈的印象是您的文字有男生的俐落與女生的細膩度,全然沒有女性共生感的文字,您這樣超乎男女的筆鋒,是否也是長久醞釀,來自從小游離於各個群體的冷靜觀察?

毛尖:
衷心感謝你的觀察,因為我最怕的就是被歸入「小女人寫作」。我大概是1997年開始比較有規律地寫專欄,那個年代流行一個詞,叫「小女人散文」。基本上我從寫作之初,就在逃這個名詞。也是因為在那樣一個時代框架裡,我會一直比較追求中性的風格,也試圖用自己的寫作展示一種中性,無論是情感中性還是用詞中性,我一直企圖達成一種,用你的話說,俐落感。
當然,這個,部分也是專欄寫作決定的。2001年開始,我和陸灝一起給香港《信報》寫專欄,當時每篇要求是800字。800字,如果隨意抒個情,400字就沒了,所以,從開始寫專欄,我就比較自覺追求簡潔吧,能不用形容詞的時候就不用形容詞。因此,我的所謂筆法也談不上源於冷靜觀察,一半倒也是被專欄這種體裁決定的。專欄,就得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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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自pxhere

馬欣:
老師的文字同時有華麗與蒼涼的美,是因為直透人心的力度,比方您寫蕭紅,那同理寫作人的狀況,還有女人的處境,情感埋得深。您多年筆耕,除了愛電影戲劇外,持續性寫作其實很耗體力,會做這耗神與體力的工作這麼久,促動您下筆的情感是什麼呢?怎樣的事物會興起您想寫作的念頭?

毛尖:
真是要握握你的手。一般讀者都覺得我們寫專欄的特別容易,好像吃飽了撐的,消化一下寫個專欄,其實專欄真的耗神。尤其6年前,我在《文匯報》開了一個叫「看電視」的專欄,隔週寫篇正在播放的電視劇專欄,這事情,做一個月還有點意思,時間一長就發現自己找死,比環衛工作還辛苦,起早貪黑看一星期,成果1000字,真心為我好的朋友都勸我儘早收手,但至今我也還在寫。
要說促使我寫下去的動力是什麼,似乎常常也就是普通讀者的一句留言,「等著看你對這部劇的評價」。我們寫專欄的,就是這麼經不起讀者的一點點鼓勵。當然,說得雄偉點,我也可以說,我為人民看劇,但是我知道,我骨子裡沒那麼高尚,只不過寫了20年,我對專欄作家的身分有了一種發自肺腑的認同,我自覺自己就應該在一線工作,在一線當清道夫。

馬欣:
老師從寫評論和專欄起家,您如何看待「專欄作家」這個身分?您曾說「現在更喜歡用婚姻的態度對待工作,和工作談情說愛哀哀怨怨的階段過去了,我們彼此接受彼此陪伴」,能否談談這些年寫作的心境變化,寫作對您而言是什麼?出入不同文體的寫作,對您有什麼不同的意義?

毛尖:
專欄作家,本質上就是火線戰士。一般情況下,我們總是在第一時間發言,不會等別人發完,我們總結一下,那當然比較保險,但我們不行。專欄是有新聞性的,我們需要在事情發生的時刻做出評論,一旦說錯話,就會被人罵浮躁。說起來也挺辛酸,我們專欄作家一直在幹累死累活的事情,卻又常常沒名沒份。作家覺得我們像小三,讀者覺得我們像打手,類似美劇《24反恐任務》裡的主人公,一發生事情,我們馬上得揹著子彈出發,有時還誤傷友軍,裡外不是人。不過這麼多年過去,我現在已經非常認同專欄作家這個稱呼,說到底,專欄作家就是為亂世而準備的。
至於我說的和工作進入婚姻狀態,不是指寫作,是我在大學裡的工作。剛開始教書的時候,各種不適應,包括有時的早起、經常的會議,一直想辭職回家專職寫作或當媽。現在我和工作彼此磨合好了,或者說,我也在教學中找到了樂趣。如此,工作和寫作,加上家庭,成為我的三個支點吧。
寫作而言,我根本不敢說我能出入各種文體。當然,用我自己對文體的定義,也還能說一下。我對文體的定義是,1000字是一種文體,5000字是另一種,10000字又是一種,這幾種,我都嘗試了,目前而言,我自覺在1000字文體上,我可以做得比大多數人好。不同的文體,讓我用不同的方法思考,說來話長,我好像已經說多了。

馬欣:
情感如老師筆下像一寸灰,以寫作勤拂拭,但灰總又生來,我們像個清潔人員,徒勞但值得。老師做為寫作者,最心心念念,讓您勤拂拭也不厭倦的主軸是什麼?

毛尖:
我其實絕對不是一個勤拂拭的人,倘若不是有專欄,我大概什麼也不會寫。每次寫專欄,也都是死期前幾個小時動手。但我有寫作,或者說專欄倫理,答應別人的事情,我一般都會做到。上海也算是中國大陸地區最講遊戲規則的地方,我接受了這個城市對我的刻畫和改造,所謂說到做到吧。至於一寸灰的灰,那是不會捨得去拂掉它的,灰是生命舍利子。

馬欣:
撰寫評論偶有好評差評,老師曾因寫這些文章遇過什麼故事?您與評論過的人,生活中會來往嗎?

毛尖:
太多事情了,壞事也沒法說。因為說壞事,不點名,就沒意思。至於好事,那也實在太多,因為不能說壞事,也就不想說好事,否則顯得我心靈很軟弱。寫評論,總會得罪很多人,這事情,最介意的倒是我媽,她常說,我種棵菜,你要說我不好看,我都心裡不高興,就更別提其他了。因此,若要是被我荼毒過的作家、編導和我媽一個社區,估計我媽得天天給人送雞蛋送青菜去。也不是我媽特別善良,可能我媽更懂得生長的艱辛,而我,更喜歡黑幫電影,我喜歡用斬截的方式來表達意志,無論是愛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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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Samuel Zeller on Unsplash

▉關於電影

馬欣:
有沒有哪個電影中的人物,是讓老師很想下筆,甚至想到他,仍然覺得這人一路鮮活到現在不過時,仍能被一寫再寫的角色?(我的是《黑暗騎士》的Joker,他在那時出現,正好是世界翻了一個篇章的時候。)

毛尖:
太多了。年輕的時候,特別喜歡亨弗萊.鮑嘉(Humphrey Bogart)扮演的偵探,因為不管他是說話還是沉默,都有一種迷人的神祕感,以及卡萊.葛倫(Cary Grant)演的無辜男人,他的雌雄莫辨感具有一種真正的喜劇性。還喜歡歐洲演員尚‧路易‧特罕狄釀(Jean-Louis Trintignant),就是《慕德家的一夜》(My Night At Maud's)的男主,他特別知識分子又特別乾淨。
還喜歡臉叔(柯林.佛斯Colin Firth),他的達西最接近我想像中的《傲慢與偏見》男主。不過現在年紀大了,開始會喜歡一些更樸素的東西,像小津電影中的笠智眾。我在《一寸灰》中也寫了,我現在喜歡這種不散發一點男性氣概的角色,他們就像小津電影開頭的那塊亞麻布一樣,聲色不動盡在其中。發現說了一圈,說的都是男性角色。女性人物方面,也數不過來。我很喜歡夢露電影,夢露的性感就是本色是天真是素樸,恨不得能守護她一生。

馬欣:
如今的電影有的很好,但秀下限的也不少,像老師《一寸灰》談到的《五十度灰》(台譯:《格雷的五十道陰影》)。老師令你擔憂的是,在未來,擁有大資料的人會成為新的霸權新的致幻劑,老師是否也會擔憂這會影響到電影的本質,以及多年來建立的集體品味流失?(我這兩年的確有感覺,有些電影愈來愈像三合一即溶式咖啡,但卻獲得相當多的鄉民口碑。)

毛尖:
沒錯,現在影視劇的語法完全改變了。大數據時代,影像受數據原則操縱,比如,觀眾喜歡萌,就為主人公加入萌元素;觀眾喜歡主人公有點暗黑,那就加入暗黑元素。數據還要求女主得有三個追求者,男主兩個,於是,像《紅高粱》這樣的小說,改編成電視劇後,就跟原著沒啥關係了,女主出場兩個小時換了3個男人,男主則因為不同數據庫的要求,有時足智多謀有時呆萌腦殘。
這就是眼下大量影視劇的製作方法,用你的話說,是三合一,即溶。當然,這種三合一,如果數據之間合成得好,也能獲得成功,比如暑假紅遍長江南北的《延禧攻略》就是一個例子,魏瓔珞性格簡單,數據庫人格,不過數據匹配人物成立,網友看了一片叫爽聲,估計會成為年度收視冠軍。

馬欣:
老師書中提到「顏值」就跟「米拉波」一樣,我的確有一種審美正在失去的感覺,一如電影《絕美之城》(La Grande Bellezza),主角那個作家走過盛世也轉身迎來失落的感受?您身為一個電影評論員是否也有同樣感受?

《絕美之城》預告

毛尖:
這個問題,怎麼說呢,既是,又不是。作為影評人,我們的文化位置顯然已越來越難堪。20年前,我剛剛進入這個行當的時候,「影評人」頭上還有點光環,一起吃飯,起身說去看電影,朋友都還覺得是爽事。現在不一樣了,大閘蟹吃到一半,說待會兒還有場電影,朋友紛紛投過同情的目光。每年要專業看那麼多爛片,我和周圍不少職業影評人一樣,有時會懷疑人生。這跟《絕美之城》差不多。不過,另外一面呢,在令人沮喪的螢屏內外,常常突然,也會冒出讓人驚豔的電影和電視劇,比如最近看到的《無雙》,一下子讓人覺得香港電影不死,一個人走在路上,又能興興頭頭很久。

馬欣:
關於觀看電影的方式,曾有人問我說:你看電影是否寫筆記,不然之後怎麼寫?我不寫筆記,因為覺得自己會妨礙進入故事裡,進入主角(導演)的潛意識裡。現在常看到有些影迷邊看電影邊寫筆記,想知道您對觀影過程的想法?

毛尖:
我也從來沒有一邊看電影一邊做筆記的習慣。我有個很好的影評人朋友,她就倡議邊看邊寫,但我完全不行。我更希望把自己放在一個普通觀眾的位置上,去經歷一部電影的情緒起落,既被電影迷得人五人六,也能被電影氣得要死。這方面,我基本是有些本能地拒絕把自己的電影眼光職業化,所以也不想保持審慎的距離,至少在第一遍看電影時不會。我寫影評,也盡量不用術語,我希望我和觀眾能在最大公約數上分享觀點,我們彼此不賣弄不裝逼,在「人之常情」上說服自己和讀者。

▉後記

馬欣:
那天總編問我,訪毛尖老師好不好?自然是好,我們都是信奉中性書寫者,我們都是在人性中爬格子的人,我們都在書中寫過蕭紅,我們都惦念哥哥張國榮的藝術成就。我們泡在電影裡苦海無邊地叫苦,但如她書中點到的「一寸灰」,我們何嘗不是因為這點吹不走的掛念而寫作呢?

她的《一寸灰》,我堅持住在《階級病院》裡,我們習慣看人也投射看自己,一雙鷹的眼,終究降伏在筆尖裡。

根據這兩年的觀影經驗,覺得電影日趨兩極化,一種是情感看似濃郁,但卻淺淺地漂浮在水上,如油一樣怎麼都潛不進故事這深水裡。但觀眾也會趨於兩極化,只要那樣的情感就票房奏效。那些看似澎湃,實則是一撈就起的人生,無法為人生定錨,但有些人會以為看了一場好電影,如同布希亞理論裡的後現代的擬真,許多片擬真了過去好片的雛形,核心是什麼倒也囫圇吞棗地無所謂了。

於是才問毛尖老師是否也覺得審美正在失去的感覺,一如電影《絕美之城》作家在狂歡時代回眸時的疑問,我也如毛尖老師周圍的職業影評人一樣,有時會懷疑人生。最讓影評人難過的不是爽片(爽片我們看了也笑呵呵啊),我們怕的是沒有直探人性,卻模仿好片的電影,劇本一缺,這種「模式先行」的電影會愈來愈多。但偶爾,只要偶爾就好,就像毛尖老師說的看了《無雙》,或是看著人身影走進暗巷仍無所懼的《啊,荒野》,那種真心誠意的電影或劇,你就會覺得夠了,自己可以再走下去,即使也跟老師一樣看得頭昏眼花。

如老師說得好,《延禧攻略》是數據型人格,彷彿是大數據算出來的主角。我想,以後大數據會為我們演算出更多的「成功角色」吧。如果有這麼一天,那我只要有看破世情的「如懿」,或想起一點點《火花》裡把帶刺夢想抱得滿身傷的德永,以及像毛尖老師說的一個讀者的回饋,我們就會繼續堅持著向眾人說:「這才是我們心中的好片。」即使我們在這圈子,即使我們被罵也無所謂,因為我們都擁有影評人的靈魂啊。

yi_cun_hui_zheng_feng_shu_yao_.jpg一寸灰
作者:毛尖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毛尖
浙江寧波人。華東師範大學外語系學士,中文系碩士,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博士,現為華東師範大學教授,上海作協理事,上海電影評論學會副會長。研究涉及20世紀中國文學和電影,世界電影和英美文學。近年來,注重研究當代中國影視和都市文化狀況,在上海、香港、臺北、新加坡等地均有專欄。著有《非常罪,非常美:毛尖電影筆記》《當世界向右的時候》《亂來》《這些年》《例外》《有一隻老虎在浴室》《我們不懂電影》《夜短夢長》《遇見》《一寸灰》等20種。


getimage_8.jpg階級病院
作者:馬欣
出版:麥田出版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馬欣
同時是音樂迷與電影癡,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在娛樂線擔任採訪與編輯工作二十多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近年轉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文字的筆耕。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與電影專欄文字散見於各網路、報章刊物,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Vogue》、誠品《提案》、《KKBOX》、博客來OKAPI、MTV中文音樂網站、娛樂重擊網站與《Hinoter》、《音痴路》等,著有《反派的力量》、《當代寂寞考》、《長夜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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