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經典誕生全紀錄:重建卡繆《異鄉人》的「文學白皮書」

(右圖取自wiki

還是文學少女的某日,友人在咖啡廳裡,對我說起卡繆的《異鄉人》。我嚴厲地說:「妳必須全部重讀。」——這不是要說,卡繆從很早以前就是談資。而是,當我憶起那一刻,我萬分訝異於一事:《異鄉人》留下的文學印象如此尖銳,以至於它一沒被適切閱讀,我就「壯士斷腕」。友人當場重讀,而她也立刻推翻原本的意見,驚慚於自己「沒接好線」。

在這過程中,我一句都沒讚美卡繆。小說本身,就足以為它說話。文學史上,「容易被肯定但也容易被低估」的例子不少,打開《尋找異鄉人》的讀者,將會發現,文學評價並不「落地天成」。所謂專業或先發讀者——編輯也好,同行也好——事實上,都必須穿越重重考驗,既要有文學知識,也要有開放的心胸,再加上能形成一己之見的用心付出。

46歲死於車禍的卡繆,可說短命,然而,英年早逝,並沒有使他的生平比較容易穿透。尤其是,很可能是他最敞開也最深入的自傳性小說,包含他的阿爾及利亞童年歲月與家族史的《第一人》,在他辭世前,仍未完成,只能以殘稿方式出版,更是令人扼腕。

我對卡繆的觀感,也非經久不移。有陣子,其他作品變得比《異鄉人》更值興奮;再有陣子,他的《墜落》抓緊了我的注意力。有時,只是若干卡繆粉絲,展現了太溫情與簡化的傾向,也使得我想與「卡繆俱樂部」保持距離。不過,更細膩地認識卡繆一事,是始終懸在我心中的功課。因此,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閱讀《尋找異鄉人:卡繆與一部文學經典的誕生》。

▉青年卡繆與美國研究

yi_xiang_ren_fan_an_diao_cha_.png《尋找異鄉人》的開頭很吸引人,中間部份令人數次屏息,到了最後幾章,還會令人感到倒吃甘蔗,為埋藏的數個彩蛋,握拳叫好。在作為尾聲的第26章裡,不只評述了重量級學者薩伊德(Edward Wadie Said)與諾哈(Pierre Nora)的獨特觀點,也會將已經翻成23國語言,阿爾及利亞作家答悟得(Daoud)的小說《異鄉人-翻案調查》納入讀者的視野。《異鄉人》在問世70年後,還能喚出另一部有意與它對視的小說,這種規模的文學現象,確實驚人,而這背後牽涉的,是不只法國一地的全球歷史與政治。

這部家喻戶曉的名著,之前沒有專書詳述它誕生的過程嗎?歷來書寫多聚焦在其技巧與內容,如果稍微打趣,我們可以說,這還真是「百密一疏」。而發現與改變此事的,並不是法國人,而是美國人,這點也有趣。法國《世界報》刊出的書評,也認證了本書拔得頭籌,是第一本為《異鄉人》寫下「小說生平」(而非小說家生平)之書。

作者艾莉斯.卡普蘭(Alice Kaplan)是美國耶魯大學的教授,除了有對文學的高度敏感,這也並不是她首次爬梳歷史細節的功力受到肯定。本書結構是它莫大的優點,基本上,它專注尋求兩個問題的答案:「小說是怎麼寫出來的?」與「小說是怎麼出版的?」

如果不是《異鄉人》,答案也許根本乏善可陳,可是選定《異鄉人》探討,可說慧眼獨具——首先,寫作此書時,卡繆正在摸索技巧,對成為小說家也有怯意。就連關鍵場景的描述,他還聽從了曾任法國文化部長的前輩馬爾侯(André Malraux)的意見重寫,這事與寫作時會歷經的嘗試與失敗一樣,並不稀奇,但卡普蘭揭示的方式,讀來令人興趣盎然。

其次,此書的出版時機,恰逢二戰德軍占領巴黎,法國分裂為被迫與納粹共容或共犯的維琪政府與「自由地區」,非僅出版社受納粹干涉,還有紙張管制。老牌的伽利瑪出版社(Éditions Gallimard)為求生存,也改用親納粹的文人(掩護?)領導。卡繆在這時進入圈子,但同時也以匿名的方式,支援抵抗納粹。那是一個許多史實都有灰色地帶的時期,文學界的生態怪異。儘管出版小說是卡繆心之所向,他倒也不算明哲保身,甚至說得上良知與勇氣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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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艾莉斯.卡普蘭(取自Yale

卡普蘭掌穩了以單一作品為研究主題的敘事之舵,相較於若干以卡繆一生為中心的紀錄片,後者資訊固然有,但「量大於質」導致的浮面,卻是難掩的遺憾。反觀卡普蘭之筆,重複性甚高的若干軼事,顯然沒有對她構成誘惑,使得她能專注發掘更具深度的新面向。書中還有兩大亮點,發人深省:一是通俗文化如電影與美國的推理小說,如何提供了卡繆技巧的養份,二是卡繆在阿爾及利亞的工作經驗,特別是法庭觀察,如何轉化為小說性的思考。

▉阿爾及利亞未完待續

卡繆成長在還是法國殖民地的阿爾及利亞,這也是《異鄉人》中的場景。儘管貧困,他是沒被剝奪許多權利的殖民階級,而非被殖民的阿拉伯人。後來他對阿爾及利亞獨立與法國殖民政策的主張,成為一個極端複雜的公案。最常描述此事的語句是「他非常容易受到誤解」——然而,無論維護或譴責他的人,未必就將誤解充份釐清。

這個主題,在《異鄉人》出版的1942年前後,不像後來二、三十年白熱與公開化。《尋找異鄉人》作為環繞《異鄉人》這部經典少作的研究,在時間斷點上,剛好容許卡普蘭處理中年以前,「還未備受爭議」的青年卡繆。那麼,這是否意味《尋找異鄉人》是一本迴避探討殖民政治較尖銳面的書呢?

我的看法分兩點。第一,若把卡繆的生涯分前後,兩部分各有其複雜,而關注「後半複雜」往往壓縮了「前半複雜」的空間,這使我們或許失落了從「前半複雜」中,獲得知識的可能。一個充分處理的局部,不是整體,但整體仍會受惠於此局部。

第二,卡普蘭守住一個難能可貴的原則,就是「將小說放在小說家的言論之前」。她分解出的小說元素,比如沙灘、宗教或死刑,在後來的歷史中,都體現了它們在殖民衝突中的「非同尋常性」,尤其是死刑,更是鎮壓反殖民抵抗者的手段。卡普蘭的「小說中心」方法,不只補充了有意義的細節,也堂堂開啟了新的問題意識。

▉在台灣的尋找與三種文學讀者

在台灣,經濟與文化的解殖,仍充滿論辯張力。在此同時,文學與理論並不能互相取代,而是應盡可能地,發揮不同角色。我們不能套用其他地方的經驗,而應辨識什麼是我們的狀態,尋找新的出路。

《尋找異鄉人》在這個情況裡,提供了不同層次的閱讀:年輕讀者可以把它當作《異鄉人》的超級導讀,來與卡繆的新譯本同時閱讀,進行「自己的文學課」;卡繆老讀者,在這趟「文學社會學之旅」後,有望進行更深沉的探索;有志文學或著述者,不妨更參考卡普蘭解析與重建脈絡的手法。

比起帶有速成意味的創作教學書,《尋找異鄉人》所提供的「經典的排練錄影與廚房現場」,是更內行與實在的「田野報告」,提供認識「文學這一行」,遠近距離交錯的綜合視野。

最後,說點悄悄話。在整本書中,卡普蘭的態度一貫持平,但在我看來,敘述三個卡繆的初稿閱讀人時,卻在「護主心切」下,對柯尼葉(Roger Grenier)下了重手。這裡變得稱讚卡繆就加分,批評都是人格缺陷。然而,比柯尼葉的書信更有決定性的,是柯尼葉認為作品可以交給出版社——後者才是「關鍵評論與讚賞」。而對照柯尼葉與馬爾侯,兩人察覺的「待改進空間」是很相近的,卡普蘭對馬爾侯的描述正面得多,只因馬爾侯有具體說怎麼改。

卡普蘭或許被卡繆的自我掙扎滲透,特別感受他作為「幼苗」的脆弱(卡繆早已成人),否則,柯尼葉有褒有貶的態度並不奇怪——托爾斯泰還罵莎士比亞呢。批評與讚賞都是幫助——改不改或怎麼改,是任何作者認清「自己是作者」的「獨立功課」。書中只許「正向鼓勵」的想法,有點「太美式」了。這可能誤導涉世未深的讀者,將批評等同負評,因而產生不必要的自我打擊。至少我讀這段,是笑著搖頭的——根據訪談,卡普蘭初讀卡繆時是15歲,這使我願意接受這種小小的出格:我知道,打動我們的童年讀物,確實有時會令我們「愛到失態」。

xun_zhao_yi_xiang_ren__0.png 尋找異鄉人:卡繆與一部文學經典的誕生
Looking for THE STRANGER: Albert Camus and the Life of a Literary Classic
作者:艾莉絲.卡普蘭( Alice Kaplan)
譯者:江先聲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1.jpg 異鄉人
L’Étranger
作者:卡繆(Albert Camus)
譯者:嚴慧瑩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250元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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