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季季》閱讀尉天驄

2019年6月15日尉天驄(中坐者)於新書分享會現場與眾文友合影(舊香居提供)

編按:上世紀70年代,時代的氛圍荒漠而嚴峻,內裡卻又熱情澎湃,台灣文壇亦然。彼時,作家們創辦雜誌,開闢園地,闡述自身的文學信念;後又熊熊點燃鄉土文學論戰——那是一個各種主義碰撞摩擦迸出燦爛花火的年代,尉天驄的身影及其批判性的文字,是其中重要的一員。

1217日,尉天驄靜靜走下他的時代舞台,他一生的為人,姿態堅定,待人則溫煦、誠懇,知交無數,且桃李滿天下。「書.人生」專欄特邀尉天驄摯友、作家季季,回憶二人半世紀相交的私誼,以及屬於文學的「我們的時代」。敬悼與送行之餘,撥開歷史的帷幕,我們看見的是清晰的人文精神,留予不同時代的文學愛好者。

天驄善言,文學界馳名。談人,談事,談歷史;談文學、哲學、藝術,無不風生水起,引人入勝。偶而停頓,出現「我想想……」,往往意味著接續而來的可能是上下古今,雄辯舉證,更加滔滔不絕。

這是閱讀尉天驄的第一層樂趣。遺憾的是,這樣的閱讀,已經畫下休止符。幸而,文字比語言持久,我們還能從他的作品裡享有更深一層的閱讀;「尉天驄」這個名字,於是在他的諸多作品裡走向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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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驄的先祖是軍人,其父亦於國共內戰中捐軀,使他童幼之年即成國軍遺族。然而他性格剛毅,樂觀耿直,雖十歲離家流亡,艱辛備嘗仍勇往奮發,終至卓然成家。

2014年7月,天驄遽遭車禍,不良於行,躺臥在床仍不忘創作。2015年9月17—18日,他在「人間」副刊發表傷後第一篇作品〈芒碭山〉;以「家族紀事」敘述尉家先祖的「老黃河」遷移史;以「我的家世」著墨碭山長輩事蹟及他離開家鄉之前的童年生活。在這些漫長的過去式中,天驄穿插了幾句現在進行式,讓我深為感動,也充滿期待:

「我不是詩人,但是我要堅強地活著。於是最早時期的那些回憶,便成了我思想的倉庫。也許在別人或後人看來那是貧瘠的,然而它們卻是我生長的養分,其中充滿著至今還在閃爍的夢幻……」

「我要堅強地活著」,是他在病床上的意志力之宣示;「至今還在閃爍的夢幻」,則是再度強調創作美學的實踐。而「思想的倉庫」,何其龐大又何其深邃,暗喻了〈芒碭山〉是其回憶錄第一篇的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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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四個多月後,2016年1月25—29日,他在「人間」副刊發表〈寧波西街26號〉。這篇長文如一棵大樹;主幹呈現1969年初與孫桂芝婚後住在他姑父任卓宣經營的帕米爾書店四樓的時光,旁及文壇友人出入其間的趣事軼聞及70年代台灣政治經濟的變貌;枝椏四出,花葉繁複;應該是回憶錄第二篇吧,我想。

2月8日大年初一,我們全家去拜年,照例帶去他愛吃的紅燒蹄膀,也談起〈寧波西街26號〉裡的文友今昔,關心其回憶錄第三篇的進行。

「還沒有啊,還在腦子裡琢磨,」他的神情淡定,語氣平靜:「總要有個中心思想嘛。」

是的,「中心思想」,這也是天驄時常強調的創作要領。後來我偶而打去電話,為免打攪他休養,總盡量簡略的聊幾句,重點當然是第三篇的進行。

「我想想……」他的語氣仍是平靜的,「我再想想……」;往昔「想想」之後的滔滔不絕,漸漸的無聲以對。

如此幾次之後,聽說他的聽力減退,拿話機也很吃力,不敢再打電話去打攪;回憶錄第三篇於是成了我心中的懸案。

天驄一向關心世事,臥床後仍常看電視新聞,每天還細讀兩份日報。唯一的缺憾是他沒學電腦,無法使用網路。十多年前我在《印刻文學生活誌》任職期間,發表他的「歲月十帖」等鄉土散文,以及《回首我們的時代》專欄12篇,他都拿著手稿去政大附近請人打字,輸出列印後拿回家仔細訂正,一篇稿子往往跑三四次打字行,最後請打字小姐email給遠在巴黎的可可(其子小名)「審閱」,再由可可email給我發稿。——投稿給其他報刊,也都以此模式進行。

受傷臥床後,他無法再跑打字行,也無法俯案書寫,兩篇回憶錄都是由他口述錄音,再由照顧他的可可阿姨桂芳打字整理,列印讓他修改增補,再傳給可可「審閱」定稿,傳給「人間」副刊發表。這樣的完稿過程,比受傷之前更為繁瑣,但文中所述鉅細靡遺,層次轉折宛如一氣呵成。在他肉身艱困的生命晚期,猶能體現創作路上的「中心思想」;如此得來不易,即使只發表兩篇回憶錄,亦是彌足珍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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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1966年夏天認識尉天驄,閱讀其人其文已逾五十年。彼時他和陳映真、吳耀忠、七等生、黃春明等人正在籌畫《文學季刊》,來我家約楊蔚寫稿。楊蔚這個老左得知他們預定「10月1日創刊」,立即提醒陳映真這個小左,「別忘了,10月1日是老共國慶!」陳映真於是建議《文學季刊》創刊日期改為「中華民國國慶10月10日」。——雖然如此「謹小慎微」,後來仍發生了「民主台灣聯盟」案。

那時天驄英俊瀟灑,有一美麗女友C小姐住在目前中正紀念堂旁邊的眷村,聽說腿被撞傷上了石膏,陳映真約我們一夥人前去慰問。C小姐躺在床上,我們每人在她白色的硬硬的腳上輕輕摸兩下,問她痛不痛?她笑說:不痛不痛。卻又嬌聲指著胸口說:「這裡痛啦!」陳映真撞一下天驄肩膀說:「喂,老兄,這是你的責任呀!」我們於是先行離開,留下天驄盡他的責任。

天驄在〈我的文學生涯〉(1983)第十六節「我告別了現代主義」裡有如下一段話:

「在文學季刊上,我也寫了一些具有現代主義傾向的小說……。然而,沒有多久,我便在其中發現自己的虛無和蒼白。那時間,由於正碰上自己的情感生活處於低潮,於是受到薩洛陽、卡夫卡,以及荒謬劇場等的影響,便在自己塑造的文字世界裡自我陶醉起來。在這些作品裡,我把活生生的現實擠到一個自造的抽象世界裡去,用所謂的象徵等等來滿足自我的感傷……。於是,幾經思考,我便和現代主義作了一次訣別。」

這段自剖提及的「情感生活處於低潮」,指的就是與C小姐的「情傷」。1970年12月,天驄總結其現代主義小說8篇出版(大林),書名即是其現代主義代表作《到梵林墩去的人》。

十多年前,天驄和我談起與C小姐的那段情,仍忿忿然有受騙之感。(C小姐的故事複雜多姿,此處省略不表。)但天驄也慶幸其後認識了楊逵、王詩琅等台灣作家,受到他們人品與文品的啟發,開始以寫實對抗虛無,創作逐漸轉向鄉土散文;並在鄉土文學論戰後主編《鄉土文學討論集》(1978,遠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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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驄曾於2013年獲政治大學頒贈「名譽教授」,他幽默自嘲:「難道以前不名譽?」他也常說自己既無博士學位,甚至也無碩士學位;只是一個「清湯掛麵」的教授。然而,這些都無損於他在文學界與教育界的聲望及地位。

1960年,天驄從政大中文系畢業後,曾去小金門及鳳山服兵役,看透「軍隊黨化」的運作,也看盡軍中貪汙舞弊與官官相護的黑暗面。役滿之後,他回到政大從助教做起,勤讀歷史、哲學、中外古典文學與現代文學,也在現實生活與各種學術著作裡不斷比較,觀察人性的墮落,社會的腐敗,「黨的流氓化」……。

1992年,年近花甲的天驄在〈遊民文化與中國—與胡秋原先生書〉裡猶沉痛指控:

「什麼叫虛無主義?虛無主義第一是『無事不可為』,殺人、放火、謀財、害命、扯謊,什麼都可以幹。第二,基本的主張是什麼?就是『打破一切的廉恥』,就是徹底無恥。」

2014年5月,天驄出版《荊棘中的探索—我的讀書札記》(允晨),六卷36篇,厚達566頁,篇篇擲地有聲。在〈書後小語〉裡,他自陳這本書的出版:

「讓我藉機在回憶中與老友們有了多次的『重聚』。雖然他們有的已經離開人世,有些正邁向老年,但不管怎樣,在重溫舊事之時,總讓人不期而然地體認了『緣』這個字的深厚情意。有時掩卷沉思,便有層層排遣不去而又不知何以言說的感喟……」

天驄這段小語,深情而感傷,哪料書出兩個多月後即遭車禍,從此臥床五年多。

今年12月17日,天驄遠離他所痛心的,「無事不可為」的濁世,真正成為我們幾個老友暱稱的「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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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創作,天驄主編《筆匯》、《文學季刊》、《文季季刊》等等的功績,數十年來已成文壇神話。而今而後,在讀者與老友的心目中,他的形象仍然勇往直前,與他的文壇神話永遠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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