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張國立》書在我人生中的分類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

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我的書分類……讓我算算,嗯,分成七大類。倒不是按照文學、非文學、似文學非文學等等的蓋高尚分法,也非歷史的、經濟的、不正經小說的、正經小說等等的功能性分法,我的分法是:

坐飛機的、旅行的、一個人在外喝咖啡或吃飯的、坐捷運的、在家躲老婆質問冰淇淋誰嗑光的、隨手拿得到的、廁所的。

其中最嚴肅的讀書時間當屬坐飛機,必須搞清飛機降落地點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城市?譬如說多年前我去義大利,書上有段但丁的故事:

但丁坐在門口沉思,恰好上帝經過,祂問:但丁呀,什麼東西最好吃?但丁回答,雞蛋最好吃。

第二年但丁又坐在門口沉思,上帝閒著發慌又經過,祂再問:但丁呀,雞蛋怎麼樣最好吃?但丁回答:沾鹽最好吃。

下飛機當即轉火車到佛羅倫斯,到處問人,終於找到但丁禮拜堂。我坐在門口沉思,雖然上帝沒經過,可是我得到滿腔滿腹的熱血,從此熱愛雞蛋(那時代仍相信吃雞蛋膽固醇會高)、水煮蛋勝過荷包蛋,而且沾點鹽。且得到啟示:食物只要材料好,最簡單的作法就是最好的。

這則故事從此成為我人生的座右銘。

至於旅行中,避免增加行李重量,我看的是當地最重要作家的書,耐讀的一本就好。像在葡萄牙逛大半個月,看的是薩拉馬戈的《里斯本圍城史》,增加我對里斯本的好奇,也恍然明白作家在這個城市的心情。

去莫斯科,首選的讀物是《戰爭與和平》,見到托爾斯泰替拿破崙感嘆莫斯科人燒掉自己的城市拒絕他的決心;見到聖彼得堡的富麗堂皇與那時俄國貴族看似豐富卻又貧乏的日常。

人生最過癮的莫過於進入別人的世界,同時,處於別人的世界內,回頭看自己的世界,過去的若干困惑因此得到解答。

至於一個人在外面喝咖啡還好,若一個人吃飯,常會覺得孤獨,更需要一本書,能立即進入故事的小說最佳。拿出書,五分鐘內聽不到吵鬧、看不見混亂,書能藏你進小小的宇宙──喂喂,當心,你筷頭夾的是辣椒,不是蝦仁。

坐捷運看的書得精簡扼要,從淡水到民權西路也不過四十多分鐘,不宜捧本磚頭在車上練二頭肌。上星期看的是德國律師作家費迪南.馮.席拉赫寫的《罪咎》,短篇集,其中一則寫一對流浪街頭的年輕男女,被位熱情老人請回家,只因他不願再孤獨面對節慶。女孩於浴室洗澡時,老人闖進去,他無意傷害任何人,可是他對著女孩手淫。男孩殺了老人──車子剛過石牌,天空藍得令人以為天空根本不存在。

男孩與女孩逃開司法的調查,相互扶持長大,進入社會的正常的軌道,可是警方透過新的科技,從老人凶宅的菸頭DNA找到他們。即使法官原諒年輕人過去的罪行,背負罪惡的人卻無法原諒重新回頭審視的自己,這對男女舉槍自殺。

到了劍潭站,輪到我感嘆,人永遠無法對過去做出未來性的旁白。決定雙連站下車去吃花枝羹,填補胸口剛嚥下那口痰空出的位置。

夫妻間難免彼此抱怨,或者單純的丈夫被老婆抱怨,像是:你Line裡這個女人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小莉?像是:不是叫你曬衣服,你看,洗好了在洗衣機裡悶一天,衣服都臭了。像是:洗衣粉買了沒?又忘記?你怎麼沒忘記買你的香菸?

這時我一定看日文書,表示我努力用功可能打算和日文重修舊好,渾身被憤發向上的氣場包圍。

整個春節假期9天,我只看薄薄的文庫本《壬申の乱》,講的是7世紀中葉,中大兄皇子與大海人皇子這對兄弟如何聯手打倒權相蘇我氏,中大兄當了天智天皇,立弟弟大海人為皇太子,再怎麼後悔,設法改立自己兒子大友皇子,於是天智死後,叔(大海人)姪(大友)為了爭皇位的戰爭。

明明一家人,何苦為了皇位打得你死我活。不就洗個衣服,犯得著老夫老妻搞得如同牢頭對囚犯嗎?

去年春節我看的是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毫無警覺的吃掉一整個鼎泰豐的赤豆鬆糕,老婆回家打開冰箱、關上冰箱、轉過身子、滿臉怒容看我時,正好讀到小說中的一段,馬可孛羅對忽必烈描述一座橋,他一塊一塊石頭的仔細說明。

忽必烈大汗靜默不語,沉思。然後他說:「為什麼你跟我說這些石頭呢?我所關心的只有橋拱。」

馬可孛羅回答:「沒有石頭就沒有橋拱了。」

我抬起頭對老婆說:「妳猜馬可孛羅對忽必烈怎麼說?」

後來,她如忽必烈一樣,為了橋拱,原諒石頭。算了。

隨手拿到的書不用解釋,就是隨手拿到。今天中午我隨手拿到二月號的《GQ》,昨天中午則是《古文觀止》。

老實說,隨手最常拿到排行第一的便是《古文觀止》,民國59年正言出版社的硬殼版本。它停留在我家客廳書架長達數個世紀──數個年頭,屬於工具書,有事沒事得找找典故的出處,看看蘇軾寫完《前赤壁賦》、《後赤壁賦》,最近是否手癢的寫《續赤壁賦》。

再更老實的說,我家常有小朋友進出,若是太吵,我即隨手拿起《古文觀止》,大家都懂意思了……意思是老人家試圖進入午睡狀態之中,請安靜。

廁所內用的書對身體健康絕對有益,一度我甚至把蓮蓬頭拆掉,淋浴的地方裝設書架,全部漫畫。喔,那時我家有兩間浴室。

嗯嗯時看漫畫的好處不用多說,一,不必太花腦筋。二,隨便拿哪本看,功效相同。這個星期我重看寺澤武一的《眼鏡蛇》,古典又華麗的巴洛克體大開本漫畫,使得廁所時間不用再暫時停止呼吸。

不贊成這時閱讀漫畫版本大小的漫畫,裝訂太緊,得用力翻開,萬一不小心,書會像彈簧一樣彈開,落到地面還好,落到兩腿中間,麻煩大了。

本來金庸的小說也挺適合廁所──沒有不敬的意思──大約二十多年前,一個朋友失戀,借去療癒他千瘡百孔的靈魂。事後他說:金庸小說陪我度過不知怎麼辦才好的失戀期。

本來我想再分一類:失戀專用書,因為他沒還我整套金庸,就,只好算了。


張國立
曾任記者、編輯,目前專業寫作。最新作品:《炒飯狙擊手》、《金陵福 史上第二偉大的魔術師》、《海龍改改》、《戰爭之外》、《張大千與張學良的晚宴》、《愛情的規律與範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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