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施清真》生命如不朽繁星:馬拉與我,還有爸爸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

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妳譯的那本《生命如不朽繁星》很好看。不好譯吧?我女兒還不賴。這個作家年紀多大?不到30歲?年紀輕輕,還真會寫!」

2013年,時報主編買下新銳作家安東尼‧馬拉(Anthony Marra)的處女作《The Constellation of Vital Phenomena》,徵詢我的意願,這個古怪的書名引起我的興趣,再加上小說以車臣為場景,我對車臣一無所悉,卻始終極感興趣,所以答應接下翻譯的工作。一讀之下,大為震撼:情節鋪陳、人物描析,文筆之洗鍊,這怎麼可能是一本初登文壇的處女作?

翻譯之時,這樣的心情不時浮現,對這位新銳作家也更好奇。根據書封的作者簡介,馬拉住在奧克蘭,距離我居住的舊金山不到20分鐘車程,於是我透過臉書跟他聯絡,隔天就收到回覆,約定見面商討譯稿。

譯了將近30本小說,第一次有機會當面跟作者請益,不免有點緊張。(日後馬拉告訴我,當時我拿出貼滿了小紙片的小說、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他覺得好像正在應試,心裡也很緊張。)馬拉本人跟書封照片一模一樣:黑框眼鏡,少年華髮,洋溢著濃濃的書卷氣。我們從字句的隱喻一直聊到創作的緣起,相約日後再敍。由於地利之便,我們果真又見了幾次面,兩人愈談愈深入,也讓我信心滿滿地交出譯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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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馬拉的合照(施清真提供)

2014年夏天,《The Constellation of Vital Phenomena》的繁體中文版在台灣上市,中文書名為《生命如不朽繁星》。那時這本小說在美國已是叫好又叫座的暢銷書,馬拉也廣受書評人激賞,因此我對《生命如不朽繁星》寄予厚望。但或許由於翻譯小說已開始式微,市場反應不如我所預期。這部小說似乎太艱深、太沮喪、太難讀,因此,當八十出頭的爸爸跟我說他讀完《生命如不朽繁星》,欣喜之餘,我不免覺得訝異。

媽媽向來是我的忠實讀者,但據我所知,爸爸從來沒有讀過我翻譯的小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挑了《生命如不朽繁星》,但我知道他很喜歡,也很欣賞這個「很會寫的年輕人」。

「半夜了耶,妳怎麼到現在才回家?」

2015年,馬拉應邀到台北參加國際書展,原本排定他和哈金對談,但那年冬天美東大雪,哈金無法成行,原本忙碌的行程多出空檔,馬拉因而暢遊台北,享受了一段他稱為「終生難忘的旅程」(a trip of lifetime)。短短幾天,馬拉走訪龍山寺、淡水、九份、平溪、烏來等觀光景點,再加上書展各項活動和媒體專訪,他天天累得幾乎眼睛都睜不開,但不願放棄任何一刻。馬拉對九份尤其印象深刻,那天天氣出奇清朗,遠山蒙上夕陽的暈黃,景緻極佳。夜晚時分,遊客散盡,薄霧漫過寧靜的街道,馬拉輕聲一嘆,轉頭跟我說:「我該怎樣把九份寫入我的小說?」

我全程陪同,隨行的還有主編嘉世強、編輯雅菁和我的好友阮安祖(Andrew Ryan)。大家興趣相近,一拍即合,暢談文學、電影、創作、時事,往往聊得忘了時間,天天將近半夜才回家。而爸爸總是等門,一看到我進門,他嘴裡嘮叨兩句,心情顯然放鬆,叮囑我不要太晚回家,然後回房休息。我早就過了需要爸媽等門的年齡,爸爸居然還把我當成小孩,我暗自嘟囔,但也感動又感激。父母對於子女,始終是一輩子的掛念。

「大姐,我跟妳說,爸爸走了……」

2016年,我如同往常回家過年,離開台北的那天晚上下著小雨,爸媽下樓送我上計程車,我隔著車窗跟他們說再見、承諾5月相見。回到舊金山的隔天晚上,小妹打電話來,跟我說爸爸走了,我馬上訂機票返台,踏上一趟最哀傷的返鄉之行。其後的一個月,事事物物有如一團迷霧,天天茫然地處理大事小事,以忙碌堵住心中的哀傷。葬禮過後,回到舊金山的家中,再也沒有事情需要處理,一時之間,哀傷如泉水般湧上心頭,再也堵不住。

我不能了解爸爸為什麼驟逝,也無法接受生命之中自此沒有爸爸的身影。生離死別,人人躲不了,傷逝之痛,卻是無論如何都準備不及。馬拉的短篇小說《我們一無所有》伴隨我度過那段悲傷的時日。只有坐到電腦前、進入小說中的世界、專注於譯寫,我才能夠暫且忘卻悲傷,靜心度日。譯稿完成之後,我約了馬拉餐敘,商討譯稿之時,我想起爸爸,眼淚一顆顆地流下,馬拉靜靜地聽我說話,有如一位知心的好朋友。

而馬拉確實成為我的好友。他是個用功的作家,更是個誠懇謙遜的年輕人。閱讀他的小說,你或許以為他個性沉鬱,心緒老成。但若細讀,你會發現他的小說其實夾帶一絲詼諧,雖然書寫戰亂流離,依然不失風趣,一如他的本人。他滴酒不沾,生活規律,勤於閱讀,努力書寫。他知道自己相當幸運,畢竟不是每一位新銳作家都交得出跟他一樣漂亮的成績單。在他身上,我看到一位年輕小說家的成長與掙扎。

有次我好奇一問:寫了兩本小說,第三本是不是比較容易?他想了想,跟我說其實不然。他說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愈寫愈順手,殊不知愈寫愈疑惑,甚至躊躇不前,思前顧後。或許因為如此,他已經花了4年撰寫新作,寫寫停停,屢次改寫,甚至全部重來。身為他的譯者與讀者,我時常半開玩笑為新作催生,他也老老實實地跟我報告進度。看著他有時憂慮、有時欣喜、但始終孜孜不倦地書寫,作者付出了這等心力,譯者豈能懈怠?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馬拉漸漸琢磨出他想要說的故事,新作將以1940年代的西西里島和洛杉磯好萊塢為場景,側寫戰後歐美兩地的電影人和藝術家。他跟我說:「我得跟車臣說拜拜,嘗試一下陽光普照的南加州。」若是一切順利,馬拉新作可望於2019年秋天定稿。

思念是一條涓涓不息的溪流,隨同時光的大河流經心田,永不歇止。爸爸驟逝,是我一生最沉重的傷痛,時光或許能夠平緩我的哀傷,但絕對無法沖淡我的思念。來日翻譯馬拉新作之時,我會懷著對爸爸的思念,專心譯寫。我心想,這肯定是爸爸所願。


施清真
政治大學新聞系學士,哥倫比亞大學大眾傳播碩士,西北大學人際傳播學博士。曾任教於淡江大學及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現定居舊金山,專事翻譯寫作。譯作包括《羅馬四季》、《呼喚奇蹟的光》、《女孩們》、《我們一無所有》、《控制》、《生命如不朽繁星》、《蘇西的世界》、《神諭之夜》、《英倫魔法師》、《索特爾家的狗》、《老虎的妻子》、《防守的藝術》、《凱瑟和她的小說世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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