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蘇惠昭》那些美麗的鳥,以及我的鳥書

2018-08-23 11:09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此時此刻,我望向書桌前的兩層書架,政黨輪替,江山易幟的滋味,我似乎有點明白。

那些一伸手就可以取得的書,有新有舊有二手:《大衛艾登堡的鳥類世界》、《觀鳥大年》、《鳥的感官》、《鳥蛋 世界上最完美的物件》、《鳥的天賦》、《烏鴉的教科書》、《羽的奇蹟》、《醒來的森林》、《像鳥一樣思考》、《鳥的命運就是人的命運》、《沒有名字的鸚鵡》、《雀喙之謎》、《老鷹的故事》、《希望之翼》、《我的野鳥朋友》、《我的貓頭鷹寶貝》、《愛鳥阿嬤的追夢人生》、《台灣83條小確幸賞鳥路線》、《台灣經典賞鳥路線》、《鳥羽 台灣野鳥羽毛圖鑑》、《魚鷹之戀》、《漫天飛蛾如雪》……我獵取我所能獵取的鳥書,包括鈴木守的兒童繪本《鳥巢大追蹤》和《我的山居鳥日記》,都沒有放過。

滄海桑田,人老珠黃,那個最重要的位置,曾經屬於村上春樹,曾經有一整排的電影書,曾經被貓的腳印佔據,曾經是減肥和跑步書的領土(唉這就別提了),一度混進鋼琴譜,並且認真經營過一座植物書園(這還是最愛,僅僅下降一級),在可預見的未來,我想我絕不會再移情別戀。

床邊讀物則是三大冊的《台灣鳥類誌》、單本的《台灣鳥類全圖鑑》,有的已經翻到邊角捲起。

覺得有必要去理解「行為成癮」的定義。

Adiction
一種重複性的強迫行為,即使這些行為必然帶來不良後果,仍然被持續重複,可能因為中樞神經系統功能失調造成。

我當然不願意承認我的中樞神經系統功能失調,但過去5年,我的大腦幾乎被一件事填滿——今天可以到哪裡看鳥?下個月呢?大雪山或阿里山?明年呢?除了蘭嶼和觀霧,把一整個台灣從天涯的合歡山掃到海角的馬祖東引,並且以全新的角度看待這塊土地——以前的我不識台灣有27種特有種鳥,而夏天,澎湖的一座小島險礁竟然有兩千隻紅燕鷗到此繁殖……操煩的內容也大變,舉凡太陽能光電廠掠奪棲地、濕地的陸化、鳥網與農藥的殺戮,都曾令我輾轉難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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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燕鷗(蘇惠昭攝於澎湖險礁)

該做的家事,該寫的稿子,該打針的貓(糖尿病!!),該看的劇,該去體驗的餐廳,該陪伴的我的母親,日常生活看似如常進行著,但因為大腦被飛羽病毒入侵,經常有一種靈魂不在家的恍惚,心在他方的出界神遊。

更大的悲傷是,過往視錢為身外之物,日子能過就好,如今方知有錢真好,如果時間能倒退,一定努力掙錢,最好賺到能夠買下一塊棲地,一片森林。我們從來不知道人生的路會如何轉彎,自我會如何更新。

鳥之所以介入我的人生,緣於與大學室友意外的久別重逢,我到她花蓮的家拜訪,一入門一整面牆貼著一張紅頭大鳥,說是叫做cock-of-the-rock,動冠傘鳥,簡直看呆了我,不信地表上存在著如此美麗如此奇異的生物,接之配著莊園咖啡,我一整晚都在聽/看她的哥倫比亞賞鳥全紀錄。

全世界有一萬多種鳥,哥倫比亞剛好是擁有最多鳥種的國家,1821種。

當時朋友賞鳥15年,以合歡山為起點,足跡遠至哥倫比亞、祕魯、烏干達、印度、新巴布亞新幾內亞......人生目標是看遍天堂鳥。我則不知天堂鳥為何物,只不過是看了一整晚的鳥照片,何以我無波的人生便如遇亂流,走上回不了頭的看鳥之路?是後中年的性情突變?腦部的愉悅中樞需要新的事物刺激?埋伏在基因裡對大自然的渴望忽然被喚醒?或者就是最簡單的想要逃避,背對崩壞的自我與失控的世界,不願面對現實?

答案啊答案,像一隻在灌叢裡跳躍的小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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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紅鸚嘴(蘇惠昭攝於宜蘭下埔)

賞鳥需要裝備,首先我買了望遠鏡,我人生中唯一的施華洛世奇,買了佳能的類單眼相機,買了各種版本的圖鑑,短短幾日就記住上百種鳥的名字。不過我不會腆著臉說我愛鳥,頂多愛看鳥與拍鳥。從類單到單眼,從小砲到大砲,器材不斷升級,癡迷的同時,一股毛骨悚然的貪念亦被挑起。最先只希望拍清晰的靜態照片,接著癡心妄想一整套的生命戲碼:求偶、交配、築巢、坐巢、破殼而出、振翅、學飛、餵食……從而陷入無盡的等待、驚喜、失落與挫折的輪迴。

說起來閱讀鳥書是看鳥拍鳥延伸出來的支線,起初也以為只是支線,但一本書與另一本書連結起來,慢慢結成一張愈來愈細密的網,形成某種強而有力的後盾,讓我的拍鳥看鳥裹上一層知性意義,不至於淪陷到「只為拍攝美麗的照片」。

「如果能讓一隻昏厥的知更鳥重返巢穴,我就不虛此生」這叫我怎能不愛艾蜜莉.狄金生?當李奧帕德在《沙郡年紀》中寫道:發明「優雅」一詞的人,必曾見過高原鷸收攏翅膀的模樣——在親眼看過北海道丹頂鶴降落雪地的姿態後,我覺得完全可以以此類推。當黛安.艾克曼衝出屋外,聽不見昨天還住在木蘭樹葉巢中鷦鷯寶寶的啁啾聲,鳥屋則已墜落在地,她感到胃裡一陣翻騰,這我也感同身受;接下來她騎單車出去散心,卻因為心情太灰暗,撞上了汽車,兩節脊椎移了位,「我們喜愛牠們(野生動物),關心牠們的命運。當然,如果你不關心會比較好過,但你也會失落很多。」這是她寫在《艾克曼的花園》的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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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頂鶴(蘇惠昭攝於北海道)

還好《觀鳥大年》免除了我的罪惡感,畢竟再如何癡迷,都不至於看鳥看到拋棄整個世界。大衛.艾登堡著迷於鳥的行為,他在BBC主持的生態紀錄片和書寫,在我看來是全世界最酷,也最幸福的工作。

《鳥的感官》每一頁都讓我智識大開,卻因為讀到崖海鴉事件——在缺乏食物的惡劣環境下,族群中的成鳥會瘋狂攻擊雛鳥——心上彷彿破了一個大洞。《漫天飛蛾如雪》提到韓國新萬金海堤工程,為了擋下河口的浩劫,挽救這水鳥的天堂,曾經有一群人以「三步一拜」的方式,從新萬金走到首爾,全程65天,但即使如此都無法擋下國家所謂的經濟建設。那個破洞又更大了。

終究人類才是魔鬼,每一本鳥書多少都會提及殘酷的人類屠鳥史、食鳥史,如何揮棒打死企鵝,血流成河,如何為經濟利益致盔犀鳥瀕臨絕種,如何以鳥網攔截過境的金鵐……不看鳥拍鳥讀鳥書,日子會比較好過,這是真的。

最後,因為看鳥拍鳥讀鳥書,我已經沒辦法吃兩條腿的家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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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喉蜂虎(蘇惠昭攝於金門)


蘇惠昭
文字工作者。
採訪過企業家藝術家作家科學家農人移工漁夫原住民外籍新娘不老騎士……
生命不斷被拋擲至未竟之地,自我不斷位移。
買書看書,養六隻貓,找鳥拍鳥,心醉於高山植物,不覺老之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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