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5歲的小男孩，把父親送他當玩具的水彩顏料，一口一口吃到肚子裡。幸好他是個頭好壯壯的健康寶寶，沒中了化學溶劑之毒，但這件小小的意外，竟成為他日後人生志業的隱喻。這是日本兒童圖畫書大師安野光雅的童年故事，或許從那時候起，他的確中了水彩的毒，注定了一輩子要走上畫家之路，以精湛的水彩畫技彩繪他的人生。

安野光雅是日本在國際間最知名的圖畫書作家，他廣泛涉獵科學、數學、人文、建築、音樂、電影，將藝術與科學融為充滿幽默的視覺遊戲，展現出敏銳的想像力和縝密的邏輯推理能力，構築出兼具知性與詩意，充滿童趣的「安野風格」。他擅長精細入微的水彩畫法，設色淡雅溫潤，畫間瀰漫著溫馨平和的氛圍。

安野於1926年3月20日，出生於本州的島根縣津和野町。那是個被群山環繞的小小山城，江戶時代屬於龜井氏津和野藩治理，明治時代後雖然沒落了，但至今仍保存了許多武士住宅和白牆土倉的古建築，路邊水渠中色彩繽紛的鯉魚悠然游著。這座昔日的城下町，依然饒富江戶風情，因此擁有「山陰的小京都」美名。這裡也是日本啟蒙思想家西周和文豪森鷗外的故鄉，是一個匯聚了幕末新思潮與傳統文化的城鎮。

因為父親不想付幼稚園的學費，活潑調皮的安野樂得自在玩耍嬉戲，他的活動地盤大約是以家為中心半徑500公尺的範圍，卻一點也不會侷限他滿腦子的奇思異想。他想像著只要推開二樓的門，一走出去，就會轉換到另一個時空。他會將鏡子放在榻榻米上頭，盯著鏡子玩遊戲，靠著鏡中影像製造出不可思議的地下室，然後告訴弟弟，地下室珍藏的金銀財寶，是他們家的最高機密。

但安野最喜歡的還是畫畫。從小他就愛亂塗鴉，拿著蠟筆在木板牆上畫圈圈，幾乎把所有的蠟筆都畫完了，蠟筆的圖案在炎熱的陽光下融化混合，變化生成新的圖案，這樣的興奮和感動，讓他畢生難忘。

安野認為每個人的孩提時代，都曾經萌發畫畫的嫩芽。尤其是喜歡畫畫的感性，之後可能演變出好奇心、注意力、想像力以及創造力，甚至延伸出對宇宙萬物的興趣。

安野的父親經營一家便宜老舊的旅館，經常有雲遊畫師前來投宿。他們有時會留下舊雜誌和畫冊，對一個對山城外的世界無比好奇的小孩，這些訊息如同來自外星球的神祕電報，讓他反覆尋思解讀。母親曾瞞著父親買下昂貴的雜誌《少年俱樂部》，這是安野人生擁有的第一本雜誌。從目錄頁到最後的中獎人名單，每一個字他都不放過，每一幅圖都深深印在腦海中，書為他展現了不可思議的世界。

愛畫畫的安野迫於經濟的壓力，並沒有拜師學畫的機會，只能依靠自學。他郵購了森鷗外翻譯的《西洋畫指南》，書中記述西洋畫的材料和技法之類的啟蒙知識，讀了顏料的章節後，他動起自製顏料的腦筋。二戰期間，所有的物資皆匱乏，連顏料都是計畫供給，於是安野用研缽研磨泥土，加上向朋友要來的菜籽油、食用紅色素、墨水，即使是克難做出的粗劣顏料，只要能畫畫，就是最開心的事。

但是現實的窘迫如影隨形，升學考試失利、日本發動東亞戰爭，安野的青少年時期，如隨水流四處飄蕩的浮萍。他離家到魚店打工，草草從工業學校畢業，赴九州的煤礦山採礦，接著受徵召入伍……這段困頓顛沛的歷程，在安野的傳記隨筆《那記憶中如神話般的時光》中，有詳細的描述和精彩的插圖。我們讚嘆於安野對昔日時光驚人的記憶力，也為他溫暖幽默的筆觸而感動，他的文筆如畫筆白描，故舊親朋經他幾筆勾勒，紛紛躍然紙上。

戰後的日本民生凋敝，安野帶著僅僅足夠裝滿一襪子的米退伍返鄉。他為何去何從而煩惱，只要一聽到附近有前輩畫家，都會前往拜見請益。有一回他造訪大原美術館，親身接觸名畫真跡，深受震撼，對他的未來產生難以想像的影響。

戰後日本對教師的需求孔急，年輕的安野自覺什麼都不會，卻認為那是當時最好的選擇，硬著頭皮參加徵試，22歲起開始他為期13年的小學教師生涯。

從一名鄉間教師，到後來戲劇性地到東京任教，安野一直是個創意十足的老師。在沒有課本的時期，他會自編教材，由音樂、舞蹈、美術、語文到自然，完全一手包辦。他帶著學生到自然中體驗觀察，和孩子們一起動手做實驗，鼓勵他們天馬行空盡情想像。在當時，用這樣靈活、破格的方式教學，一定會被視為是個「怪咖老師」吧！

這個怪咖老師自稱是個「空想犯」，把創作基地命名為「空想書房」，他所有創作的泉源皆來自「空想」。但安野認為妄想和空想並不相同，妄想是完全沒有根據的想像，和真實是互相悖離的。然而空想卻與事實混合，立足於真實世界，然後想像出一個虛構世界，並思考接下來會如何發展？所以即便是空想，也並非毫無根據，或許被視為理性的科學，也是從不理性的空想中萌發。

除了擔任小學教職，安野同時參與美術教科書的編輯工作，並為多部童話、兒童文學全集負責裝幀設計。在他為讀者熟悉的畫家、圖畫書作家、隨筆家等身分之外，安野一直是日本重要的書籍設計師。由美智子皇后翻譯的日本兒童詩人窗道雄作品英譯本《The Animals》、《The Magic Pocket》、《Rainbow》、《Eraser》，還有皇后本人的演講集，都是由安野繪製封面、設計裝幀。

1964年日本美元解禁，日人至海外旅行自由化，安野帶著他辛苦積存的800美元，和國中三年級的英文程度，向嚮往多年的歐洲出發。第一站就是安徒生的國度丹麥，自從聽小學老師頌讀過安徒生童話，他就為安徒生的作品深深著迷，尤其是《即興詩人》，如果去無人島只能帶一本書，除此無他。

從北邊的阿姆斯特丹，到南邊的馬德里，歐洲值得欣賞的美術館，安野幾乎全看遍了。所有看到、聽到、感受的，都是全然新鮮的經驗，這趟旅程是他未來遍遊世界的序幕。

安野直到42歲才出版了第一本圖畫書《奇妙國》，日本福音館的社長松居直是重要的推手。松居曾在他所寫的《打開繪本之眼》中，詳述這段特別的機緣。安野是松居兒子的美術老師，松居曾旁聽他的造型課，被他的獨創性、自由的想像力，以及畫面的說服力所吸引。後來安野拿出荷蘭畫家埃舍爾（M. C. Escher）的畫冊，表示想創作像這樣的無字圖畫書，對於當時日本的兒童繪本而言，這是相當前衛的做法，然而松居大膽支持了這個構想。

這本書剛出版時，在日本並未受到重視，只有數學家和科學家覺得有趣。但是在法蘭克福書展，此書立刻成為關注的焦點，尤其是荷蘭的編輯極為欣賞讚嘆，認為它像是受到埃舍爾的影響，但又不僅是模仿，有著自己的獨創性。

1970年起，《奇妙國》陸續在美國、德國獲獎。安野的作品獲得國際矚目，成功打開國際市場後，日本的讀者才重新擁抱他的作品。

安野和埃舍爾的創作出發點是相同的，但是結構不同。後來安野陸續出版了《顛倒國》、《神奇馬戲團》、《森林》、《ABC之書》，將空間的視覺遊戲玩得更有童趣。其中《ABC之書》獲得1974年凱特･格林威獎的特別獎，當評審得知作者是日本人時非常驚訝。世界上的「ABC之書」多不勝數，可說是西方圖畫書作家挑戰的目標，要將語言以圖畫呈現本就不容易，而要傳譯語言中蘊含的獨特文化更是困難。而安野創造了一本兼具美感、知性和趣味的字母書。

即使是艱澀的科學和數學知識，安野都能以淺顯的文字、幽默的故事和精緻細膩的圖畫，精準明晰地將抽象思維具體展現。而且他是以親近、尊重兒童的方式，讓孩子在書中和故事遊戲互動。《10個人快樂的搬家》、《壺中的故事》、《奇妙的種子》、《進入數學世界的圖畫書》、《數數看》、《天動說》，一步一步引導小讀者思考，並啟發他們主動解決問題的能力。

安野的《旅之繪本》系列，跨越了文化的界線，廣受世界各地讀者的喜愛。他採用日本繪卷的形式，漸次舒緩展開這段遙遠的旅程，將眼中之景融入心中，以細密的線條做畫，寫實地描繪出豐富的細節。

自1977年完成中歐篇之後，《旅之繪本》系列一路行過義大利、英國、美國、西班牙、丹麥、中國，最後在東日本大地震後回到原鄉。這段將近40年的旅程，不只展現不同地域的美麗風景，更將風土人情、文學藝術等人文知識巧妙融入風景之中，不著一字，卻深藏耐人尋味的文化底蘊。

喜歡旅行的安野，還將足跡所至的寫生素描，編輯成畫冊出版。《邂逅風景》橫跨歐亞，《中國的街市》和《中國的運河》走遍大江南北。1993年他擔任文豪司馬遼太郎《台灣紀行》的插繪，曾一同造訪台灣，因而出版了《台灣小景》。身為台灣的讀者，對他表現出台灣風貌的精髓，特別感到親切和感動。

創造力充沛的安野，至今已出版二百多冊作品，書中內容和畫風也呈現出豐富多樣的面貌。《童話國的郵便切手》、《狐說伊索寓言》、《跳蚤市場》、《喜歡大東西的國王》、《大森林裡的小木屋》，他機智詼諧地翻轉舊有的故事，為老故事、老物件注入新生命。

《小三角，倒過來》、《歌之繪本》、《歌之風景》、《兒童的季節》是特別為孩子創作的生命之歌。《花》、《田野的花和小精靈》謳歌自然之美。《繪本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再現莎翁37部作品的著名場景。《繪本平家物語》、《洛中洛外》回歸日本畫的傳統，呈現古典優雅的日本史詩和古都風貌。

1984年，國際安徒生插畫大獎頒給了安野，認為他是一個具有驚人才華的知性藝術家。他的圖畫書不但十分精美，且具有極高的科學概念。而安野最感興趣的題材在於「人」，故能將生活經驗和生命歷練融入創作中，展現溫暖、感性、細膩的動人之美。

曾經一心盼望離開津和野，去看看廣闊世界的小男孩，在2001年生日當天，故鄉為他成立了「安野美術館」。以傳統工法建造的展示棟，輪替展覽二千多件原畫，別館學習棟則包含一間昭和時期的小學教室，和一座天文劇場。在美術館的牆上，有安野對訪客說的話：「『童心』、『幻想』這些都是免費的，既不會增加行李的重量，也不容易壞掉。離開這座美術館的時候，請順道帶回去吧，說不定會是很好的紀念品喔。」

司馬遼太郎曾盛讚安野光雅，能在自我的世界裡保持著童心，熬過風霜、世俗與歲月。這位出生於大正時代，走過昭和、平成，即將步入另一個新世代的老畫伯，少年時期在心中所描繪出「朝著那面旗幟昂然飄揚處直奔而去」的雄心壯志，至今初心未改，依然創作不輟。他擁有文藝復興人的心靈，對萬事萬物永遠好奇，一面觀察、提問、探索，一面創造和發明，「作品」正是空想的軌跡最好的見證。●

延伸閱讀：
大師系列》所有的創作，只為了說故事：圖畫書大師大衛．威斯納（David Wiesner）

安野光雅作品：

• 奇妙的種子
  文、圖：安野光雅，鄭明進譯，上誼文化公司，250元，【內容簡介➤】
• 10個人快樂的搬家
  文、圖：安野光雅，鄭明進譯，上誼文化公司，300元，【內容簡介➤】
• 數數看
  かぞえてみよう
  文、圖：安野光雅，小天下，280元，【內容簡介➤】
• 壺中的故事
  文：安野雅一郎，圖：安野光雅，吳家怡譯，上誼文化公司，250元，【內容簡介➤】
• 進入數學世界的圖畫書
  安野光雅著，張煥三、吳貞祥、丁淑卿譯，信誼基金出版社，1500元，【內容簡介➤】
• 童話國的郵便切手
  文、圖：安野光雅，林平惠譯，木馬文化，180元，【內容簡介➤】
• 跳蚤市場
  文、圖：安野光雅，鄭明進譯，上誼出版，320元，【內容簡介➤】
• 喜歡大東西的國王
  文、圖：安野光雅，陳珊珊譯，小天下出版，300元，【內容簡介➤】
• 大森林裡的小木屋
  羅蘭．英格斯．懷德（Laura Ingalls Wilder），安野光雅繪，黃筱茵譯，小樹文化出版，350元，【內容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