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詩歌節》如何聽見鳥鳴?戰爭、和平與詩:巴勒斯坦詩人馬萬.馬庫爾、劉哲廷、鄭琬融對談

巴勒斯坦詩人馬萬.馬庫爾(Marwan Makhoul)應2025台北詩歌節訪台。

巴勒斯坦詩人馬萬.馬庫爾(Marwan Makhoul)應2025台北詩歌節訪台。

一位十三歲的巴勒斯坦男孩。他澄澈的目光,落在一座蕭索的村莊,村內到處是建築物,不見任何人的蹤影。男孩問,為什麼這麼多建築卻空無一人,住在附近的人答道,因為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之間的爭端與衝突,村民都被驅離,無法繼續生活。

十三歲的男孩,寫下生命中的第一首詩,一首關於政治的詩。

三十年過去,男孩蛻變成了詩人,作品享譽國際的馬萬.馬庫爾(Marwan Makhoul)受邀擔任2025年臺北詩歌節的國際詩人,與臺灣詩人鄭琬融、劉哲廷,展開政治與詩的國際對話,分享在戰火之下,如何以文字譜寫和平。

➤跨越身分標籤的人文主義情懷

「我名叫馬萬.馬庫爾。我不屬於任何人。」透過譯者鍾念雩的翻譯,詩人以鏗鏘有力的聲音,向觀眾自我介紹。成長於基督教家庭的他,表明為了巴勒斯坦的權益而抵抗的政治立場,這個選擇並非是血緣身分使然,而是因為無法容忍針對巴勒斯坦的種種不公不義之舉。

他補充,面對必然加諸在身上、無從自主選擇的身分標籤,他並非要特意否定,反而引以為傲,畢竟人文主義才是指引他行事的核心價值。他因此相信,就算是猶太人,若同樣以人文主義為出發點,也會反對猶太復國主義、為巴勒斯坦的權利發聲。

鄭琬融也同意馬庫爾的觀點,指出在面對無法自主選擇的身分,更關鍵的是如何與之共處,甚至願意為之而戰。

馬庫爾的成長背景可謂巴勒斯坦的少數,在當地,伊斯蘭教才是更普遍的宗教信仰,然而基督教教義並不妨礙他對民族同袍的關懷與同情。不受身分標籤侷限的思維,引導了他的創作觀。

馬庫爾的創作經驗,深刻關懷政治題材,他筆下的戰事看似遙遠,但在同樣受到地緣衝突夾擊的臺灣,格外引起共感。身為與談人的劉哲廷除了寫詩,也長期投書媒體,討論加薩戰爭、西藏人權議題。對他而言,以色列對於巴勒斯坦的壓迫,和中國針對臺灣的經濟、文化滲透是很相像的,都是一個強大的國家去限制小國的空間與資源,同時將對方的政體描述成一種威脅,提供發動戰爭、製造衝突的正當理由。在此論述下,對加薩醫院的過份轟炸,與擴大的饑荒問題,儘管國際上已經提出要求以色列收斂的要求,卻被以色列政府一再漠視。

鄭琬融也提及,在會前馬庫爾與她分享的對加薩情勢的觀察:與西方國家有別,巴勒斯坦較缺乏組織概念,而當哈瑪斯作為特例逐漸形成,也許對巴勒斯坦心懷不軌的以色列將計就計,先是故意縱容,接著以消除哈瑪斯之名,行侵占土地之實。

➤語言與詩作的纏繞交織

政治動亂所造成的悲劇在加薩地區持續上演,馬庫爾從青澀年華到卓然成家,見證了以巴衝突仍未停歇,而這,也正是提供他延續創作之火的靈感薪柴。他師從著名的巴勒斯坦民族詩人馬哈茂德.達維希(Mahmoud Darwish),具備深厚的創作功力。

從馬庫爾作品〈無家的詩行〉,能夠窺見他的創作過程。詩人先是寫下零星短句,待累積一定數量後,再將斷簡殘篇一一收攏、組合,並且安排段落間的分野,重新梳理敘事邏輯,堆砌出詩的質地。靈活運用各種創作手法,使得詩人得以將他的情思與關懷,化作實質的文句。

另一首詩作〈本古里安機場的一名阿拉伯人〉,不僅演繹馬庫爾的精湛技法,也體現他對創作的執著。馬庫爾回憶他在飯店大廳構思這篇作品,回寢室正要睡覺時,突然靈光一現,想通寫作的方式,於是從床上驀然驚醒,趕忙回到大廳撿拾丟棄在垃圾桶的詩稿,完成這首詩。詩作描述一名途經以色列境內機場的阿拉伯人,被機場士兵攔查後的對話,在詩人的巧手下,士兵只關注實際層面的盤問,被敘述者對民族的熱情回應給一一擊破,鮮活體現出「人」所具備的靈魂深度、以及珍貴的生命經驗,反過來叩問了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壓迫行徑。

女兵把我交給警員
他對我搜身隨後突然大喊:
這是甚麼?!
是我的國魂――我說
以及我的子嗣⋯⋯是家人的庇護及兩枚鴿子卵
從我內心,孵化了屬於我的陽剛與陰柔之氣,
他在我身上
搜尋任何可能造成威脅的東西
但這陌生人他盲了
他忘了我內心殺傷力更大的砲彈是:
我的澎湃激情、倔強、在我的軀體、我的嘆息中搏動如鷹
般的躁動
我的高潔與正直,這才是我
我的完整與全貌,
這笨蛋都看不到。

――馬庫爾〈本古里安機場的一名阿拉伯人〉

關於詩的對話,始終繞不開語言。鄭琬融指出阿拉伯語有書面語、口語之分,以阿拉伯語做詩時,為了吟唱的需求,通常會使用前者,但馬庫爾的文字則是將兩種語言交纏雜揉,釀造獨特韻味。阿拉伯語以古蘭經的文字狀態為準則,某種程度上停止發展,這也使鄭琬融聯想到臺語在臺灣曾經一度被被禁止使用,造成臺語發展有限的情況。

外在勢力對語言狀態的支配與交涉,亦是劉哲廷關注人權的議題面向。1998年他與一位喇嘛偶遇,因緣際會踏上西藏的土地,當地的人文景致、天葬聖地的震撼,在在使他無法忘懷,之後每年固定回訪。

然而,那名喇嘛一次從上海捎來信件,表示西藏因為政治的介入而改變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西藏正在慢性死亡,」劉哲廷感慨地表示,而語言正是造成這場惡疾的病源之一。他的詩作〈雪語滅種錄〉,記錄國家暴力底下受到壓迫的、被奪取的話語權。

他還沒長牙,舌頭上卻已堆了滿滿的粉筆灰
老師從左耳進入,祖母從右耳逃走
母語藏在軟顎裡顫抖,像還未浮出水面的魚骨
「阿爸是什麼?」他問。窗外的雪剛落到第三層世界
語言還沒凍結,世界就已被定義成漢字形狀
他嘗試呼喚,但聲音化為五顆紅星的轉動聲

――劉哲廷〈雪語滅種錄――寫給在普通話裡迷路的四歲藏族孩子〉

➤戰爭之中諦聽鳥鳴

即使西方人確實從東方人這裡行竊
目睹旭日東昇這事
他們也無法剝奪

――馬庫爾〈無家的詩行〉

鄭琬融對於〈無家的詩行〉中的這三句詩行印象深刻,不僅顯示出馬庫爾對其他涉入以巴衝突的國際勢力(例如西方國家)提出反省,她也觀察到馬庫爾反轉敘事的技巧,留下了美好,使得掠奪行為撲了一場空,她肯定這種蘊藏能量的寫作是詩人的職責。

對馬庫爾而言,這個職責既體現了詩人的無奈,也是詩人的利器。他表示,儘管祈願和平,然而邪惡都是以和平為藉口而發動戰爭;真正的爭端並非發生在人民之間,卻是國與國的對抗,但是這些侵略卻深刻影響了人民。他義憤填膺地直陳,巴勒斯坦人在國際上孤立無援,在以色列建國後更是缺乏話語權,禁止表達他們的訴求,甚至面對孩子被殺害,也無法為之哭泣,這讓詩人亟欲找尋突圍之法,於是寫下詩作〈NEW 加薩〉,嚴厲控訴在加薩發生的不義。

馬庫爾的詩作,尤其是〈無家的詩行〉,感染了世界各地許多關切加薩戰事的眾人,他的詩句在社群網站廣泛流傳,被抗議者謄寫在各地的高牆上,各國領袖、歐洲議會紛紛引用。馬庫爾一方面感到欣慰,體會自己的詩句仍是有力量的,得以為民族盡一份棉薄之力,另一方面卻又意識到自己知名度大增,卻無從扭轉巴勒斯坦水深火熱的處境,有種諷刺的感慨。

儘管如此,馬庫爾堅定表示,詩行就算無法對國際局勢造成什麼實質的影響,詩人也難以撼動這個世界,但詩人至少能使讀者對於惡行感到羞愧,也有義務關注社會議題,以文學意象揭示世間的醜惡。他也提醒,創作是建立在表達自由的基礎之上,不能服膺於某種目的或功用,不是重複一板一眼的「一加一等於二」的論述,而是開啟「一加一大於二」的可能性,不要期待他在道德上、或是政治思想上作為詩人。

文學引發的共鳴,在馬庫爾朗誦〈內拉布難民營,大概吧!〉達到高潮,內拉布難民營(Neirab camp)位於敘利亞,擁擠的0.15平方公里內,收容了多達兩萬餘名巴勒斯坦難民,馬庫爾曾造訪此地,營地赤貧、狼狽不堪,深受震撼的他忍不住哭泣,寫下這首迷惘之作。

我深受衝擊⋯⋯
於是向奴僕們的主懺悔
尋覓近處 以便我向麥加方向禮拜,但
這地點太侷促,空曠處的狹長部分位於反方向,
反向的影子在
承諾的悲劇中迷失

這彆腳的口號,如此蒼白無力
讓母親的哭嚎,化作
一首讚歌,在聾人耳裡

倖存的受難者,蹣跚步向後方,然而
踏到了
另一個墳墓的墳墓
而殉道者會持續存在

――馬庫爾〈內拉布難民營,大概吧!〉

馬庫爾朗誦時來回踱步著,他深沉的嗓音愈發急促,沉鬱頓挫的節奏中奮力咬字,彷彿每個音節都是一聲聲呼喊,在闃靜無聲的空間裡,連綿不絕地迴盪著。馬庫爾款款傾訴的苦難、傷痛、渴望,此刻跨越了語言的藩籬,穿透每位觀眾的心扉。

即使對政治局勢感到憤慨又絕望,馬庫爾堅守他的詩觀,為創作與道德之間劃出分野。他所謂的創作自由,並非是由道德說辭框定,而是以真摯的情感所驅動。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詩中恣意發揮,為「身分」、「壓迫」、「話語權」等空洞的標籤式修辭,填充豐沛的生命經驗。正因如此,他才能在砲火隆隆之中,重新為和平一詞賦予意涵。

為了寫下一首非政治的詩作
我應該諦聽鳥鳴,
為了聽到烏鳴
戰機必須保持安靜

――馬庫爾〈無家的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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