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州國,一個人們彷彿熟悉卻又極度陌生、籠罩著神秘面紗的國度,1932年誕生於中國東北,由溥儀擔任皇帝,以「五族協和」為的「多民族國家」為建國目標,不過實質支配依然是日本人。那裡也有著許多傳奇的人物,如遊走國境界線的間諜川島芳子 、謎樣歌姬李香蘭 等。
左圖為川島芳子(維基),右圖為李香蘭(維基)
1930年代在「大東亞共榮圈」中屬於被殖民者的臺灣人,遭受差別待遇已是日常 ,因而參與拓殖目標、前往滿州的人數不少,他們行囊裡帶著的除了為了生存的不得不然,或者還有對於未知的期盼。
臺灣作家鍾理和便是其中一人。出生日本時代的他始終堅持以中文寫作,1938年隻身遠赴滿州,而後遷居北京,直至二戰結束才又返回臺灣。
他是日後揭開1950年代白色恐怖序幕的《光明報》事件 中,基隆中學校長鍾浩東的兄弟。鍾理和的作品曾被李行導演改編電影《原鄉人》,也被歌手林生祥以音樂化為專輯《大地書房》;2004年,正值第十一屆臺灣總統選舉前夕,鍾理和小說中的一句「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才會停止沸騰」,更被時任中共總理溫家寶引為對臺講話內容,社會輿論一時沸騰。
鍾浩東(維基)與講述其事蹟的經典報導文學《幌馬車之歌》
鍾理和是誰?他為什麼會前往滿州?他的中國經驗是什麼?有哪些創作?今天跟著小偵探一起認識,跨語世代作家系列最後一篇⸺⸺得年46歲的鍾理和,走過什麼樣的人生故事。
➤日水射手,直到停擺的無盡追尋
鐘擺是永遠沒有停止的,因為更安全、更合理、更舒適的生活總是在現在的後邊。人類的靈魂便這樣永遠追求下去。等到他已捨棄了追求的慾望或者終止了他的追求,他便死去。於是鐘擺停擺。
⸺1957.05.07 鍾理和日記
鍾理和,1915年12月15日 生於屏東縣高樹鄉廣興村,與同父異母的兄弟鍾和鳴(後改名為鍾浩東)、姑表兄弟邱連球就讀鹽埔公學校。高等科畢業後,因體檢之故,未能報考高雄中學,轉入私塾學習漢文,18歲的他隨著父親遷居高雄美濃,協助布莊、林業事務與「笠山農場」的經營。懷抱藝術之夢的鍾理和,雖然無法赴日學畫,不願困守一隅的他於紙筆方寸之間,編織文學的廣袤宇宙,陸續完成多部未發表作品。
瀰漫濃厚書卷氣質的大戶少爺鍾理和,備受關注與喜愛,他在農場結識農工鍾台妹並與之相戀,這段跨越階級的同姓之戀,在當時民風保守的傳統客家庄中,掀起了現今難以想像的巨大波瀾。為了心之所愛,也為了對抗不問個體意願的重重束縛 ,24歲的鍾理和決心奔赴遠方,他在「滿州自動車學校」取得駕駛執照後,返臺領著台妹私奔至中國瀋陽⸺當時的滿州國。1941年一家人遷居北平,直到二戰結束,才搭乘難民船返抵臺灣。
鍾理和(維基,鍾理和文教基金會提供)
打開鍾理和的星盤,我們首先會看見象徵靈魂意志與人生認同的太陽星座,落於火象星座射手,性格直率,自由奔放的熱情,行動力箭矢般地行疾如飛。太陽旁邊的水星,在占星學裡象徵著信息、溝通與學習的能量,則如希臘神話中的頭戴雙翼帽、手持雙蛇杖、並能隨意出入冥界的眾神信使赫爾墨斯(Hermes) ,行動機敏靈巧,思考狡黠。日水緊密合相於射手,吸附水星色彩的太陽 ,指向的是對於遠大高昂的理想,浩瀚無垠的精神探索特質。
除了小說、散文作品,鍾理和也留下能與它們相呼應的日記。在1942⸺1959年的日記中,鍾理和充分展現他自幼修習漢文的語言造詣,素筆描摹著「搖身一變的時代與搖身一變的人們」,尤其不論種族立場為何⸺日本人、中國人、美國人、甚或悲哀的白薯⸺臺灣人。
有趣的是,理應私密的「日記」內容,讀來卻與創作毫無二致,文字雖跳躍卻又暢快精煉,除了人物對話的大量出現,事件的氛圍烘托亦力透紙背。譬如他便透過日記記錄了二二八事件。返臺不久後為肺病所苦的鍾理和,於1947年1月進入臺大醫院,他隔著一堵牆,寫下了當時的所聞所歷,讀者跟隨著他的腳步彷彿電影運鏡,音聲栩栩:
終日槍聲頻起,像進入戰爭狀態,形勢是越來越緊張了。那高山看護說,她怕極了。她們的宿舍離開長官公署即隔一扇牆垣,槍彈好像一夥一夥的都由她們耳邊打過去。
他看見熾烈的火在鐵路邊燒起來,一群瘋人起落往來,抬東西搬行李,一件件東西都被拋往火裡,另一邊,不管是在車上車下,這裡那裡,人揪住人廝打,手如雨落著,血⸺⸺紅紅的血像泉水噴著流著。
⸺1947年2月28日-3月2日的鍾理和日記
如此筆法並非驟然出現。身為少數在戰前具有中國經驗的鍾理和,滿州國與北平時期即已有此書寫傾向。或由他人之顏照見諸己,或由我群面容折射內視,蟄伏人生地不熟的異國,對身分認同的深刻探尋,描述「與孫猴子相彷彿」的人間百態:大雜院生態、人性黑暗面、生活的意義與價值等,鍾理和鋒利如劍的思索與目光,透過小說與日記一覽無遺。
日水合相射手帶來的能量,除了毫無顧忌的心得評論,饒富哲思的無盡思索 ,綜觀記錄鍾理和所思所感的日記,我們可以發現數度進出療養院期間,他鍛鍊筆力未曾懈怠,靜觀局勢,閱讀書報,感思運命疾厄。時代、性別等差異都可能是書寫變因,鍾理和日記有如粗胚的狀態,可能也是作品題材的預寫與蒐集。原因無他,只因那些重要的事情,無法退讓的堅持。
➤出界的金星,不被認可的愛情,無言以對的時刻
我扳過她的面孔,她沉靜地望著我,那是兩穴黑沉沉的深池。昔日那快活的微笑已不在那裏了,只有更感人的靜美和過度的哀愁。痛苦已把她精巧地鑄造過了。
⸺〈 奔逃〉
無法退讓的堅持,我們亦可由鍾理和星盤中醒目的「出界」配置 窺見端倪。
出界(Out of Bounds),是呼應天文觀測,古典占星學獨有的觀測技法之一,原應在太陽運行範圍⸺⸺南緯23度25分(S 23°25')至北緯23度25分(N 23°25')之間運行的行星,逸出常軌,落座範圍其外即為出界。行星出界在占星學裏意味著特立獨行的狀態,帶來的可能是敏感而極端的行為,也可能是無法想像的超凡表現。
鍾理和的星盤中出界行星有二:出界的水星象徵不受控制的思慮,落於魔羯的出界金星則象徵著他對於心之所向⸺生命中的愛與美,低調務實地追尋不渝,渴望一片新局。
為愛義無反顧,攜手私奔遠方,為鍾理和的人生投下劇變,命運之手卻沒有停止撥弄的意思,隨著多舛逆境一再打擊⸺⸺身體孱弱多病、家境窮困不振、一個孩子突然亡故、一個孩子因病殘疾,使得原本不相信命運的鍾理和,竟也開始自我懷疑 。
鍾理和與妹妹鍾台妹的合影,約攝於1940年。(維基,鍾理和文教基金會、游步廣提供)
婚戀是鍾理和作品的重要主題之一,登場於小說的「平妹」,原型即是在貧病交織的生活裏隻身扛起重擔的妻子鍾台妹,他們的性別分工迥異於當時社會,平妹是照顧家庭的一家之主,咬牙掙取生存物資,而「我」只能提壺熱茶慰勞田中勞動的妻子,練習操持家務。小說場景如現眼前,隱而未宣的罪疚、心疼、哀傷、不堪卻又無能為力的複雜情緒,沉甸甸地壓迫讀者的心:
日頭落山後不久,平妹很順利的掮著木頭由後門回來了,她的上衣沒有一塊乾燥,連下面的庫子也濕了大半截;滿頭滿臉冒著汗水,連頭髮也濕了;頭髮蓬亂異常,有些被汗水膏在臉上,看上去顯得凶狠慓悍。平妹看見我便咧開嘴巴,但那已不是笑,壓在肩上的木頭把它扭歪得不知像什麼。霎時我心中有股東西迫得我幾乎喊出來。但實際我只一言不發的把頭別開;我不忍看,也不敢問。
⸺〈 貧賤夫妻〉
➤創作是什麼?匍匐前行,終至土壤深處的大地之心
即使健康狀態起伏不定,為了分擔家計,鍾理和亦任職過鎮公所里幹事和代書助理。只是對於懷抱藝術之夢、認為「置生活於不顧也沒有關係 」的他而言,瑣碎業務實為殘酷的靈魂拷問,在日記裡他不斷反思這些工作適不適合、值不值得,即使最終仍因體力不支而辭退。出界的金星除了象徵對於愛情的執著,我們也可以發現,創作之於他的意義超乎常人:
而今我只能在藝術裡,在創作裡找到我的工作與出路、人生與價值、平和與慰安。我的一切的不滿與滿足、悲哀與歡喜、怨恨與寬恕、愛與憎......一切的一切,在我都是驅我走近它的刺激與動機。甚且是糧。
⸺1945.10.25 鍾理和日記
因為鍾浩東的鼓勵,鍾理和對寫作產生興趣,終至無法放棄,寫作為他帶來心靈慰藉,也帶來無盡煩憂。不同於日記直白的批判風格,或在中國時期描摹人性的銳利筆觸,返鄉後融入農村生活的鍾理和,書寫主題始終圍繞著故鄉美濃,筆調溫潤而節制,隱藏的情緒凝鍊透徹。
鍾理和作品當時屢遭退稿,不見容於報刊,直至1956年才出現轉機⸺他以《笠山農場》取得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長篇小說第二獎,卻被農友與鄰居誤認為「得彩金」,鍾理和啼笑皆非,難免感到一絲寂涼,不只如此,因為該獎項的突然停辦,導致獲獎作品無法順利出版,就連原稿都得費一番功夫才能取回,各種窘況都讓他遇上了。
依然孜孜寫稿、態度嚴謹的鍾理和,在與文友通信中不諱言表示,無法接受僅獲名聲無相應的稿酬待遇 ,這對應了他甘願承擔的家庭責任,也對應了金星魔羯對於物質目標的重視,以及試圖於現實與理想之間取得穩定的努力。
如同不起眼的土元素,物質目標看似沾染人間煙火的「庸俗」形象,卻隱含了自我價值展現、珍視的情感、與維繫身心的關鍵 。一旦失去,自不能擁有追求夢想的餘裕;若不得不向麵包低頭,卻又無法違背底心夢想。現實和理想的拉鋸,有無達到平衡甚或終止的可能?命運不總能如願,人們如何尋得出路?
關乎志業的永恆命題 ,時時考驗著鍾理和這一輩的省籍作家。面對國籍轉換,資源分配不均的社會局勢,失去話語權的他們,因為客籍作家的鍾肇政發起《文友通訊》,共感人生境遇,互評彼此作品,這份素樸的文學同人誌如同漆黑裡的一盞燈火,讓鍾理和發現其實「自己並不是孤軍奮鬥 」,友群的溫暖如此真實,如同他在土壤深處感受的溫度:
用手把上面那層土爬開,裡面的土還保持著太陽的溫馨,這感覺令人舒暢,我彷彿已經觸到了大地的心。
⸺〈賞月〉
➤跨越語言的一代:冥王星的對望,魔羯的乍離之影
就在結識多名知心文友,文章陸續見刊,彷彿即將迎來春暖之際,1960年,46歲的鍾理和在寫稿途中肺病復發,咳血身亡,「連棺材都沒有,沒有親戚,沒有朋友... 是鎮公所捐給我們的白木棺材...」近二十年後,由文友發起、民間籌資設立的鍾理和紀念館在1983年開幕,鍾鐵民提及父親驟然離世的往事,眼眶泛紅,聞者無不哽咽鼻酸。
人生一程所求為何?有限的生命應當「浪費」於何處?如同星盤中出界的金星,一輩子坎坷的鍾理和未曾放棄心中摯愛,只是毅然堅決的行動背後,他其實也曾懷疑自己在面臨抉擇的當下,是否做了「正確」的決定?如同出生星盤中正負錯綜揉合的行星配置,光明身後必然存有的黑暗,好與壞,愛與恨都是雙生疊加的關係,雕琢人們生命的縱深。
地下充滿著各種聲音,你若能細心聆聽,你就可以發覺這些聲音和在別的季節裡的有點不同。他是那樣地熱情,柔軟而且狂亂。它裡面充滿了佔有的原始的極大的慾望,那執拗和急躁的程度,似乎立誓了不得到滿足便要永遠嘶叫下去。
⸺《笠山農場》
生於1914~1939年,同為冥王巨蟹世代 的葉石濤、郭良蕙、呂赫若、聶華苓、陳秀喜、張秀亞與鍾理和等7位作家,生活在世界大戰勃發的劇變環境,或者越境、或者歸零,他們面對語言、文化、家國的重層考驗⸺不只國族邊境,也是內在之家,自我疆界的重新構築。或許心中傷感,感覺脆弱,他們仍奮力搏擊,蜷伏靜待透光黎明。
70年後,冥王星於2008年進入了巨蟹座的對宮摩羯座,在這段時間,政經、疫情、性別與父權結構等,看似亙久穩固的舊有秩序陸續崩塌裂解,直至2024年底落座水瓶,科技飛向未知宇宙,迎來飄忽詭譎的風象世代,人際界線、交流溝通和理解難題,成為數位時代的焦點。
鍾理和的110歲冥誕前夕,島嶼局勢依舊動盪不安,回望作家們生命裡那些無言以對的時刻,波濤駭浪或許也是孕育無比韌性的土壤。作家的筆既是他們存在的證明,矛盾情緒交疊織就的真實圖景,也為後世留下溫熱火光,讓我們在未曉航道裡繼續思索並且尋找,屬於自己和這塊土地,獨有的價值與意義。●
鍾理和(維基,鍾理和文教基金會提供)
參考書目
彭瑞金編,《鍾理和集》,前衛,1991。
錢鴻鈞編,《臺灣文學兩鍾書》,草根,1998。
鍾怡彥編,《鍾理和全集》第一冊~第八冊,高雄縣政府,2009。
《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鍾理和》,臺灣文學館,2011。
許雪姬,《離散與回歸:在滿洲的臺灣人(1905-1948)》,左岸文化,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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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州國,一個人們彷彿熟悉卻又極度陌生、籠罩著神秘面紗的國度,1932年誕生於中國東北,由溥儀擔任皇帝,以「五族協和」為的「多民族國家」為建國目標,不過實質支配依然是日本人。那裡也有著許多傳奇的人物,如遊走國境界線的間諜川島芳子、謎樣歌姬李香蘭等。
1930年代在「大東亞共榮圈」中屬於被殖民者的臺灣人,遭受差別待遇已是日常,因而參與拓殖目標、前往滿州的人數不少,他們行囊裡帶著的除了為了生存的不得不然,或者還有對於未知的期盼。
臺灣作家鍾理和便是其中一人。出生日本時代的他始終堅持以中文寫作,1938年隻身遠赴滿州,而後遷居北京,直至二戰結束才又返回臺灣。
他是日後揭開1950年代白色恐怖序幕的《光明報》事件中,基隆中學校長鍾浩東的兄弟。鍾理和的作品曾被李行導演改編電影《原鄉人》,也被歌手林生祥以音樂化為專輯《大地書房》;2004年,正值第十一屆臺灣總統選舉前夕,鍾理和小說中的一句「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才會停止沸騰」,更被時任中共總理溫家寶引為對臺講話內容,社會輿論一時沸騰。
鍾理和是誰?他為什麼會前往滿州?他的中國經驗是什麼?有哪些創作?今天跟著小偵探一起認識,跨語世代作家系列最後一篇⸺⸺得年46歲的鍾理和,走過什麼樣的人生故事。
➤日水射手,直到停擺的無盡追尋
鍾理和,1915年12月15日生於屏東縣高樹鄉廣興村,與同父異母的兄弟鍾和鳴(後改名為鍾浩東)、姑表兄弟邱連球就讀鹽埔公學校。高等科畢業後,因體檢之故,未能報考高雄中學,轉入私塾學習漢文,18歲的他隨著父親遷居高雄美濃,協助布莊、林業事務與「笠山農場」的經營。懷抱藝術之夢的鍾理和,雖然無法赴日學畫,不願困守一隅的他於紙筆方寸之間,編織文學的廣袤宇宙,陸續完成多部未發表作品。
瀰漫濃厚書卷氣質的大戶少爺鍾理和,備受關注與喜愛,他在農場結識農工鍾台妹並與之相戀,這段跨越階級的同姓之戀,在當時民風保守的傳統客家庄中,掀起了現今難以想像的巨大波瀾。為了心之所愛,也為了對抗不問個體意願的重重束縛,24歲的鍾理和決心奔赴遠方,他在「滿州自動車學校」取得駕駛執照後,返臺領著台妹私奔至中國瀋陽⸺當時的滿州國。1941年一家人遷居北平,直到二戰結束,才搭乘難民船返抵臺灣。
打開鍾理和的星盤,我們首先會看見象徵靈魂意志與人生認同的太陽星座,落於火象星座射手,性格直率,自由奔放的熱情,行動力箭矢般地行疾如飛。太陽旁邊的水星,在占星學裡象徵著信息、溝通與學習的能量,則如希臘神話中的頭戴雙翼帽、手持雙蛇杖、並能隨意出入冥界的眾神信使赫爾墨斯(Hermes),行動機敏靈巧,思考狡黠。日水緊密合相於射手,吸附水星色彩的太陽,指向的是對於遠大高昂的理想,浩瀚無垠的精神探索特質。
除了小說、散文作品,鍾理和也留下能與它們相呼應的日記。在1942⸺1959年的日記中,鍾理和充分展現他自幼修習漢文的語言造詣,素筆描摹著「搖身一變的時代與搖身一變的人們」,尤其不論種族立場為何⸺日本人、中國人、美國人、甚或悲哀的白薯⸺臺灣人。
有趣的是,理應私密的「日記」內容,讀來卻與創作毫無二致,文字雖跳躍卻又暢快精煉,除了人物對話的大量出現,事件的氛圍烘托亦力透紙背。譬如他便透過日記記錄了二二八事件。返臺不久後為肺病所苦的鍾理和,於1947年1月進入臺大醫院,他隔著一堵牆,寫下了當時的所聞所歷,讀者跟隨著他的腳步彷彿電影運鏡,音聲栩栩:
如此筆法並非驟然出現。身為少數在戰前具有中國經驗的鍾理和,滿州國與北平時期即已有此書寫傾向。或由他人之顏照見諸己,或由我群面容折射內視,蟄伏人生地不熟的異國,對身分認同的深刻探尋,描述「與孫猴子相彷彿」的人間百態:大雜院生態、人性黑暗面、生活的意義與價值等,鍾理和鋒利如劍的思索與目光,透過小說與日記一覽無遺。
日水合相射手帶來的能量,除了毫無顧忌的心得評論,饒富哲思的無盡思索,綜觀記錄鍾理和所思所感的日記,我們可以發現數度進出療養院期間,他鍛鍊筆力未曾懈怠,靜觀局勢,閱讀書報,感思運命疾厄。時代、性別等差異都可能是書寫變因,鍾理和日記有如粗胚的狀態,可能也是作品題材的預寫與蒐集。原因無他,只因那些重要的事情,無法退讓的堅持。
➤出界的金星,不被認可的愛情,無言以對的時刻
無法退讓的堅持,我們亦可由鍾理和星盤中醒目的「出界」配置窺見端倪。
出界(Out of Bounds),是呼應天文觀測,古典占星學獨有的觀測技法之一,原應在太陽運行範圍⸺⸺南緯23度25分(S 23°25')至北緯23度25分(N 23°25')之間運行的行星,逸出常軌,落座範圍其外即為出界。行星出界在占星學裏意味著特立獨行的狀態,帶來的可能是敏感而極端的行為,也可能是無法想像的超凡表現。
鍾理和的星盤中出界行星有二:出界的水星象徵不受控制的思慮,落於魔羯的出界金星則象徵著他對於心之所向⸺生命中的愛與美,低調務實地追尋不渝,渴望一片新局。
為愛義無反顧,攜手私奔遠方,為鍾理和的人生投下劇變,命運之手卻沒有停止撥弄的意思,隨著多舛逆境一再打擊⸺⸺身體孱弱多病、家境窮困不振、一個孩子突然亡故、一個孩子因病殘疾,使得原本不相信命運的鍾理和,竟也開始自我懷疑。
婚戀是鍾理和作品的重要主題之一,登場於小說的「平妹」,原型即是在貧病交織的生活裏隻身扛起重擔的妻子鍾台妹,他們的性別分工迥異於當時社會,平妹是照顧家庭的一家之主,咬牙掙取生存物資,而「我」只能提壺熱茶慰勞田中勞動的妻子,練習操持家務。小說場景如現眼前,隱而未宣的罪疚、心疼、哀傷、不堪卻又無能為力的複雜情緒,沉甸甸地壓迫讀者的心:
➤創作是什麼?匍匐前行,終至土壤深處的大地之心
即使健康狀態起伏不定,為了分擔家計,鍾理和亦任職過鎮公所里幹事和代書助理。只是對於懷抱藝術之夢、認為「置生活於不顧也沒有關係」的他而言,瑣碎業務實為殘酷的靈魂拷問,在日記裡他不斷反思這些工作適不適合、值不值得,即使最終仍因體力不支而辭退。出界的金星除了象徵對於愛情的執著,我們也可以發現,創作之於他的意義超乎常人:
因為鍾浩東的鼓勵,鍾理和對寫作產生興趣,終至無法放棄,寫作為他帶來心靈慰藉,也帶來無盡煩憂。不同於日記直白的批判風格,或在中國時期描摹人性的銳利筆觸,返鄉後融入農村生活的鍾理和,書寫主題始終圍繞著故鄉美濃,筆調溫潤而節制,隱藏的情緒凝鍊透徹。
依然孜孜寫稿、態度嚴謹的鍾理和,在與文友通信中不諱言表示,無法接受僅獲名聲無相應的稿酬待遇,這對應了他甘願承擔的家庭責任,也對應了金星魔羯對於物質目標的重視,以及試圖於現實與理想之間取得穩定的努力。
如同不起眼的土元素,物質目標看似沾染人間煙火的「庸俗」形象,卻隱含了自我價值展現、珍視的情感、與維繫身心的關鍵。一旦失去,自不能擁有追求夢想的餘裕;若不得不向麵包低頭,卻又無法違背底心夢想。現實和理想的拉鋸,有無達到平衡甚或終止的可能?命運不總能如願,人們如何尋得出路?
關乎志業的永恆命題,時時考驗著鍾理和這一輩的省籍作家。面對國籍轉換,資源分配不均的社會局勢,失去話語權的他們,因為客籍作家的鍾肇政發起《文友通訊》,共感人生境遇,互評彼此作品,這份素樸的文學同人誌如同漆黑裡的一盞燈火,讓鍾理和發現其實「自己並不是孤軍奮鬥」,友群的溫暖如此真實,如同他在土壤深處感受的溫度:
➤跨越語言的一代:冥王星的對望,魔羯的乍離之影
就在結識多名知心文友,文章陸續見刊,彷彿即將迎來春暖之際,1960年,46歲的鍾理和在寫稿途中肺病復發,咳血身亡,「連棺材都沒有,沒有親戚,沒有朋友... 是鎮公所捐給我們的白木棺材...」近二十年後,由文友發起、民間籌資設立的鍾理和紀念館在1983年開幕,鍾鐵民提及父親驟然離世的往事,眼眶泛紅,聞者無不哽咽鼻酸。
人生一程所求為何?有限的生命應當「浪費」於何處?如同星盤中出界的金星,一輩子坎坷的鍾理和未曾放棄心中摯愛,只是毅然堅決的行動背後,他其實也曾懷疑自己在面臨抉擇的當下,是否做了「正確」的決定?如同出生星盤中正負錯綜揉合的行星配置,光明身後必然存有的黑暗,好與壞,愛與恨都是雙生疊加的關係,雕琢人們生命的縱深。
生於1914~1939年,同為冥王巨蟹世代的葉石濤、郭良蕙、呂赫若、聶華苓、陳秀喜、張秀亞與鍾理和等7位作家,生活在世界大戰勃發的劇變環境,或者越境、或者歸零,他們面對語言、文化、家國的重層考驗⸺不只國族邊境,也是內在之家,自我疆界的重新構築。或許心中傷感,感覺脆弱,他們仍奮力搏擊,蜷伏靜待透光黎明。
70年後,冥王星於2008年進入了巨蟹座的對宮摩羯座,在這段時間,政經、疫情、性別與父權結構等,看似亙久穩固的舊有秩序陸續崩塌裂解,直至2024年底落座水瓶,科技飛向未知宇宙,迎來飄忽詭譎的風象世代,人際界線、交流溝通和理解難題,成為數位時代的焦點。
鍾理和的110歲冥誕前夕,島嶼局勢依舊動盪不安,回望作家們生命裡那些無言以對的時刻,波濤駭浪或許也是孕育無比韌性的土壤。作家的筆既是他們存在的證明,矛盾情緒交疊織就的真實圖景,也為後世留下溫熱火光,讓我們在未曉航道裡繼續思索並且尋找,屬於自己和這塊土地,獨有的價值與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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