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語言界線上的無止境旅程:解說多和田葉子的文學世界《地球滿綴》三部曲

母神伊邪那美與父神伊邪那岐。(圖源:wikipedia)

木馬文化即將出版日本作家多和田葉子的最新長篇小說《地球滿綴》、《星星寄語》、《太陽諸島》,而將於本月打頭陣的《地球滿綴》曾入圍2022年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類,備受期待。

台灣引進的多和田葉子作品不多,但其實他在過去三十年裡囊括多項日本與國際的文學獎項,是擁有諾貝爾文學獎呼聲的作家。他的作品有何特色?本篇文章節錄譯者盛浩偉撰寫之導讀,與讀者分享多和田葉子創作中的精彩特殊之處。

➤堪稱當代日本文學的「諧教」教主

如今臺灣「諧教」盛行。舉凡街頭招牌、商家品項、網路社群的話題、迷因、熱門影片,處處可見諧音哏的蹤跡,甚至還有「臺灣人的血液裡流的是諧音哏」之類的說法——但這就誇飾太過了。諧音具有普世性,並非臺灣人專屬,不說遠方,鄰近的日本就是諧音哏大國,且不只是存在日常生活或休閒娛樂之中,就連文學當中也有諧音雙關的傳統。

在古典和歌當中就有一種名為「掛詞」(かけことば)的修辭手法,即是利用同音異義來達至歧義,比如「松」與「等待」同音,都是まつ;連日的「長雨」與「眺望」同音,都是ながめ等等,以此賦予景物更深刻的意涵。這樣增添風雅的手法在今日當然也持續著;不過,卻有一位當代小說家,將語言的諧音雙關放在核心關懷之中,甚至藉此開拓了一整個獨特的文學世界,且距離諾貝爾文學獎愈來愈近——她就是多和田葉子。


By Jindřich Nosek (NoJin) - Own work, CC BY-SA 4.0

臺灣的多和田葉子作品並不多,從前市面上僅見《球形時間》(鄭曉蘭譯,麥田,2007)與《獻燈使》(曾秋桂譯,瑞蘭國際,2017),但是並未引起關注,現在這些書也都已絕版難尋;直到2025年,才又有一本《雪的練習生》(詹慕如譯,聯合文學)出版。以譯介數量與讀者的認識來看,都仍嫌陌生。然而過去三十多年間,多和田葉子早已囊括十數種日本的重要獎項,不僅如此,她更曾獲得如夏米索獎(Adelbert von Chamisso Prize)、歌德獎章(Goethe Medal)等德國的獎項;近年她之所以在國際間,乃至於被看好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也和她於2016年獲得德國文學界重要獎項克萊斯特獎(Kleist Prize)、2018年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類獎有關。


目前除了即將出版的三部曲,《雪的練習生》是目前台灣唯一能買到的多和田葉子繁體中文作品。

➤三部曲《地球滿綴》、《星星寄語》、《太陽諸島》

多和田葉子近期的長篇小說三部曲連作:《地球滿綴》(2018)、《星星寄語》(2020)、《太陽諸島》(2022),是深入她的文學世界最好的選擇。這三部曲企圖宏大,且稱之為多和田葉子文學世界的集大成也毫不為過。

在內容上,整個故事觸及了她過往關心的各種主題,諸如國籍身分、少數族群、母語、失語、女性、環境及自然、核能等等,不一而足;在形式上,也有最顯著而成熟的多和田葉子風格與特色,尤其是充滿了開闊、輕盈、幽默、自由、多變的感受,表面看上去簡單,可若要深掘,也能挖出源源不絕的意義。而如果是她的忠實讀者,也能在故事裡發現大大小小與過往作品相關的彩蛋。

三部曲的故事梗概如下:女主角Hiruko原本在歐洲留學,但她的母國(故事內未明說,但推測就是日本)卻一夕之間不可思議地消失了。她孤身一人留在異鄉,沒有能以母語彼此溝通的對象,於是只好自行創造一種名為「泛斯堪」的語言,以便在斯堪地那維亞半島內進行溝通。某次,她上了電視節目,因此結識一位名叫克努德、研究語言學的丹麥青年學者,兩人便踏上旅程,在歐洲大陸上四處尋訪與Hiruko說同樣母語的人。

故事中幾乎所有主要角色的人名都具有暗示或典故,能否開啟聯想則端看讀者自身的見識,此處略提供一些線索:男主角取名克努德,既是想讓讀者聯想到有「書面挪威語之父」美稱的語言學家克努德・克努德森(Knud Knudsen),也是想讓熟悉多和田葉子小說的讀者聯想到她前作《雪的練習生》裡那隻名叫努特的北極熊 。另有一個愛斯基摩人的角色叫作南努克(Nanook),這在因紐特語中就是北極熊的意思,同時,也扣連著電影史上第一部關於愛斯基摩人生活的無聲紀錄片《北方的南努克》(Nanook of the North,1922)——而克努德與南努克各自在脈絡裡同指北極熊的這件事,也隱隱約約牽動著小說的劇情發展。除此之外,故事裡和南努克有情感關聯的娜拉,則和易卜生經典劇本《玩偶之家》的女主角相同。另外,還有一位出身印度的跨性別者阿卡西,他的名字源出梵語,在如今的神祕學或身心靈領域中也很常見,意指「天空」、「虛空」,是古印度五大元素之一。

女主角Hiruko與她的同鄉人Susanoo,兩人的名字刻意採用全形字母,並且版面用直式排版,彷彿是將西洋的字母當作東方的文字(無論是日文的假名或是中文的漢字)來使用。這兩個名字也明確指涉著日本創世神話。相傳上古有父神伊邪那岐與母神伊邪那美,兩神初次媾合之時,由於不得要領,故產下一畸形胎兒,名曰蛭子神或曰蛭兒,兩神遂將此胎兒置於蘆舟流放海洋;這蛭子神/蛭兒的日文,即是ヒルコ(Hiruko)。但在神話裡,蛭子神早早從日本創世的過程中被拋棄,但在小說中,Hiruko反倒因為找尋著那消失故鄉的蛛絲馬跡而成為主角。至於Susanoo則指スサノオ,即須佐之男(或也寫成素盞鳴尊),是天照大御神的弟弟,同樣是神話裡才會有的名字。祂的個性衝動狂暴,到處闖禍,因此從八百萬眾神所居住的高天原被流放在外。於是,從這兩位主要角色的人名設定看來,這三部曲的核心主題也頗有逆寫日本創世神話的意圖。

如同前述,多和田葉子的一大特色就在於語言的諧音雙關與歧義曖昧。比如首部曲的取名本身就是如此,原文「地球にちりばめられて」可以指「(被某人)散布於地球各處」,也可以是「(一群人)被地球所分散在各地」,甚至可以詩意曖昧地譯為「被地球鑲嵌」或「被鑲嵌在地球上」。而最終定名為「地球滿綴」,也是仿效日語可以省略主詞、受詞的特性,保留了「地球滿綴(著人們)」與「地球滿綴(在某人身上)」兩種理解的可能。

班雅明曾討論過所謂的「可譯性」。他寫道:「可譯性是特定作品的一個基本特徵,但這並不是說這些作品必須被翻譯;不如說,原作的某些內在的特殊意蘊通過其可譯性而彰顯出來。」(〈譯作者的任務〉,張旭東中譯,牛津大學出版)這意思是說,原作彷彿是個稜鏡,要透過翻譯,人們才能理解到這稜鏡竟將光折射成各式各樣意想不到的模樣。多和田葉子的作品正是這種類型的作品。那麼,這樣的特性該如何迻譯到中文語境裡,就考驗著譯者的思考與功力,且不同譯者也必然採取種種不同策略。

由我所翻譯的首部曲《地球滿綴》,採取的策略更重視原著所意圖的「效果」。因此在某些地方,為了能在中文裡也呈顯出原著中大量使用的諧音、雙關、同義、聯想,我兼用字母、注音等方式呈現,甚至偶爾以最小幅度修改原文,讓讀者光是閱讀中文也能感受到原著中的巧思,且有所更動之處都有加註明示。

相對地,由劉子倩所翻譯的第二部曲《星星寄語》,則採取相對直譯的策略,不做更動,展現更為尊重原文的態度,並在語言雙關之處加註說明,讓讀者能夠理解原文的意圖。閱讀時,讀者不妨比較看看哪一種翻譯策略更能感受到作品的核心。

若是連續系列作品,翻譯通常講究前後一致,希望呈現整體統一的面貌;然而,從這三部曲的內容以及主題來看,每本若能有不同的翻譯策略,呈現種種可能性、不同詮釋與理解,甚至接近多音複調、眾聲喧嘩的樣態,毋寧更為呼應多和田葉子的文學關懷。

希望讀者在閱讀這個龐大的故事時,能保有一顆輕盈、開放、自由、好奇的心,跟著小說的敘事逐步探索冒險,同時鬆動自身對語言既有的僵固感受,想像自己像一顆乾燥的海綿又重新吸飽了水,那樣豐滿卻仍舊柔軟,還保有孔洞可以呼吸——這正是多和田葉子小說的醍醐味。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地球滿綴
地球にちりばめられて
作者:多和田葉子
譯者:盛浩偉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多和田 葉子 Yoko Tawada

小說家、詩人。1960年生於東京。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部畢業。德國漢堡大學碩士結業。文學博士(蘇黎世大學)。1982年起移居德國,以日文及德文進行創作。創作獲獎無數,1991年以《丟失了鞋跟》(かかとを失くして)獲得群像新人文學獎,1993年以《入贅的狗女婿》(犬婿入り)獲得芥川賞,2000年以《雛菊茶》(ヒナギクのお茶の場合)獲得泉鏡花文學獎,2002年以《球形時間》獲得Bunkamura雙叟文學獎,2003年以《嫌疑犯的夜行列車》(容疑者の夜行列車)獲得伊藤整文學獎與谷崎潤一郎獎,2005年獲頒德國歌德獎章,2009年獲得早稻田大學坪內逍遙大獎,2011年以《修女與邱比特之弓》(尼僧とキューピッドの弓)獲得紫式部文學獎,同年亦以《雪的練習生》(雪の練習生)獲得野間文藝獎,2013年以《抓雲的無稽之談》(雲をつかむ話)獲得讀賣文學獎及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獎等。2016年獲得德國的克萊斯特文學獎(Kleist Prize),是首位獲獎的日本人。(2018年以《獻燈使》的英譯版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類),2020年獲得朝日獎,也於同年獲頒日本紫授褒章。)著作另有《哥特哈德鐵路》(ゴットハルト鉄道)、《飛魂》、《外音──逃離母語之旅》(エクソフォニ—母語の外へ出る旅)、《旅行的裸眼》(旅をする裸の眼)、《波爾多的義兄》(ボルドーの義兄)、《獻燈使》(献灯使)、《百年的散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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