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如夢的記憶——專訪曹仕翰《長鏡頭》

2025-04-30 18:00

(圖源:作者曹仕翰)

回憶既重且輕,它沉重到足以讓人一生反覆思索,卻也輕盈到在未曾察覺時,便在腦海中煙消雲散。今年一月,導演曹仕翰的首部散文作品《長鏡頭》出版,書中篇章交織著他對家庭與成長記憶的回望,記錄那些或隱隱作痛、或難以追回的片段。然而,曹仕翰的敘事語調卻從不煽情,更像是一位冷靜的觀察者,穿越時間,凝視著過去的自己,試圖用成熟後的視角,解開童年時代未能釐清的困惑。

➤父親的巨大影子

早在文字創作前,曹仕翰就一直持續進行影像創作。散文集第一篇〈微光〉便是以孩提時,父親帶他走進電影院的記憶作為開端,將文字與影像縫合。觀影經驗是蒙昧時期,對於世界恍惚的理解,卻也是父親威嚴留存的暗影。他曾多次在黑暗的戲院中迷失方向,直至招來父親的責罵,這情景甚至延續至青春期,成為重複在夜裡出現的惡夢。

「童年記憶像是一場清醒後仍未離開的夢。」英國作家朱利安·拔恩斯(Julian Barnes)曾如此寫道。在閱讀《長鏡頭》時,這句話不時浮現在我腦海。與父親之間的關係拉扯,是書中反覆出現的主題。

「我父親一個很會唸書的人,他唸了大學,然後又以很低的錄取率考上建築師,一年好像才三個吧。所以他從小灌輸我們的觀念,就是好好讀書才能在社會上立足。」對於父親的成就,曹仕翰從小就帶有崇敬,然而隨著成長叛逆,心中卻也逐漸產生疑問:「難道我的人生只能這樣嗎?」

那個年代還有成績分班,曹仕翰直到國一都是A段班的學生,但刻意想和師長說的反著做,國二便開始和B段班的同學來往。「那個年紀心性很不定,所以我一下就不想唸書了,考高中時果然就考壞了,勉強考上了一個公立的高職。」

然而好巧不巧,父親年輕時曾在該所高職任教,特別把曹仕翰帶去學校,拜會過去同事,也就是校長、訓導主任、教官。「那些都是我以前要叫叔叔伯伯的人,所以一下子壓力就變得非常大。」整個青春期,父親似乎都有道巨大的影子籠罩著他的生活。


(圖源:作者曹仕翰)

➤文學帶來的和解

然而施加力道,必然產生反作用力,曹仕翰升上高中以後反而玩開了,原本就好交友的他,交友圈甚至延伸到了校外,父親看他那個樣子,更加叮囑他學歷在社會中的重要性。「我那時候其實最想要當漫畫家,我爸當然不肯,我因此產生很幼稚的想法,覺得你不讓我追求夢想,那我就讓你看,我最爛可以有多爛。」接下來的大學聯考,曹仕翰直接落榜了,別無選擇地去當兵。

軍營裡的人背景各異,從長官的管理上也可看出他們將兵分成不同階層,就像是一個小型社會。如果是大學畢業以上的就會被分配做文書工作,如果是大學以下,就會被分配到勞力類的工作,像是挖糞坑、拔草。「其實我覺得工作辛苦不打緊,但糟糕的是,有些人為了少做一點,就開始有霸凌的行為,老兵會欺負新兵。」

曹仕翰看不下去這股風氣,在莒光作文裡向長官舉發,沒想到同梯士兵怕惹禍上身,開始與他保持距離,輔導長也覺得他在無端惹事,問他是否心理有問題。「當時輔導室還有一位行政下士,他把我叫過去,告訴我在軍中不要浪費這些時間,然後塞給我一本書,是白先勇的《寂寞的十七歲》,勸我在多讀點書。」

《寂寞的十七歲》講述一個少年,因為性傾向無法面對家人,在世上感到格格不入的故事。儘管與曹仕翰本身的經歷差別極大,但他讀了非常震撼,「我那時候發現,原來文學是可以寫出一種共同情感,然後幾十年後,感動了一個成長背景完全不同的讀者。」他開始大量閱讀,對文學與藝術產生興趣。書中〈追網〉一篇這樣形容:「像是幼蟲成蛹將自己消融成漿,在蛹皮之下自我消解,想彌補過去被輕易揮霍的青春,期望退伍之後羽化飛得更遠,看到這個世界更多可能性。」

叛逆與孤獨的心,在文學的引導下,與自己達成某種和解。


《南方時光》拍攝工作現場(百景映畫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從回憶通往未來

曹仕翰在軍中決定報考設計相關科系,父親當然不太情願,最終報名費竟然是鼓勵他閱讀的學長幫忙付的。「以前不太相信機緣這種事,但後來發現人生很多時候的重要轉折,可能都是某個貴人推你一把。」曹仕翰說,他到現在還與那位學長有聯絡。

而後曹仕翰在大學裡某堂課的期末作業,有些過度認真地拍了一部短片,並在老師引薦下,報名高雄電影節的競賽,竟意外拿到首獎,「那年評審甚至有李滄東你知道嗎?」至今回想他仍是覺得不可思議。頒獎典禮後,鄭文堂導演和他說:「你們的拍攝技術很爛。」他愣住,但鄭導接著說:「但劇本很好,你應該繼續拍。」

「其實在我成長過程裡,包含和家人相處,我很少有那種被肯定的感覺,所以這段話對我影響很大。」曹仕翰於是開始認真準備報考北藝大電影創作所,正式踏上影像創作之路。

曹仕翰說:「從小看美國電影,其實我很羨慕那種聖誕節、感恩節,全家人相處在一起的感覺,我們家很少有這種情景。爸媽表達的方式很內斂,大多是用唸的,聽起來像是責備,但要長大之後才會知道背後驅動他們這樣做的是什麼。」

2017年,曹仕翰的父親身體不適,他陪伴父親到醫院檢查後,發現是胃癌,回程路途上父子都沉默。「我們家到長庚醫院那段路有條小徑會經過圓山飯店,我爸小時候會帶我去那放風箏,幾十年後開過這條路,心情完全不同了。」兩個男人面臨生命巨大的節點,似乎都在等著彼此說什麼,直到快到家時,父親吐出的第一句話是:媽媽知道了會不會擔心?「我印象很深刻,我爸生了重病,但他腦子一直在想的仍是家人。」

不久後父親過世,而仕翰幾年後與妻子誕下兒子,也成為了父親角色。「我們六字尾七字頭的這一代,剛好承接了威權和民主。如果要比喻的話,有點像類比過渡到數位的陣痛期,所以我可以明白兩代之間的想法。但現在我希望我在面對我的孩子時,能盡量做到我童年時嚮往的家庭生活。」

如同書名《長鏡頭》,從前的衝突、不解和傷痕,隨著時間,似乎已不再滲著疼痛,而是化作理解生命的觀景窗,繼續紀錄生命如何向前。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長鏡頭
作者:曹仕翰
出版:九歌出版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曹仕翰
 

成長於高雄,為了拍電影離開長大的地方。現職導演、編劇。到了北部才知道原來衣櫃裡的衣服會發霉。想念高雄的寬闊與陽光,過往兩部短片《春之夢》、《貓與蒼蠅》都回高雄拍攝,皆入圍全世界最大的短片影展法國克萊蒙費宏國際影展,並入選金馬獎、台北電影節等國內外多項重要影展。而最新電影計畫《南方時光》著眼90年代高雄少年的成長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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