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透過人類學者之眼,看見城市裡的街頭隱形人

2021-03-17 10:00
  • 朱剛勇(「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貧窮人的台北」策展人)

(圖片來源:wiki

編按:19682月,紐約市清潔隊員發動了一場長達9天的罷工,曼菲斯市同業隨即響應,使力道更強,清潔隊員拿著「我是人」(I AM A MAN)的抗議標語,強迫市民正視他們。但人們好像還是很難真的「看見」清潔隊員,縱使我們每天都會去倒垃圾,也並不關心幫我們收垃圾的人。

人類學家羅蘋.奈格爾以「垃圾」為研究主題,從跟在垃圾車後,到加入成為紐約清潔隊員,學開垃圾車、掃街車、清路邊的垃圾桶,實際體驗身陷垃圾堆的臭味、日復一日的身體勞動、人們對清潔隊員的無視或善意……將這些田野材料轉化成讓人感同身受的人物和故事《街頭隱形人:人類學家臥底紐約清潔隊的田野故事》(舊版書名為《垃圾天使》),讓大眾得以「看見」這群總是被忽視的隱形人。

《街頭隱形人》新版重出之際,深耕街頭議題並積極行動的「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貧窮人的台北」策展人朱剛勇,從長期與勞力工作者互動的經驗,觀察人們為何習於「視而不見」,為台灣讀者撰寫一篇更務實、更接地氣的推薦文。新書上市前,Openbook搶先刊登,以饗讀者。


Ben Jones,1968年曾參加曼菲斯的清潔隊大罷工,現年71歲的他還在清潔隊工作。手上的標語要告訴大家,「清潔隊不是隱形人」(圖片來源:gettyimages,左岸提供)

天光前先醒的人

大學時,常一個人在凌晨4、5點還沒睡,沿高雄五福一路、二路、三路,打著哈欠,騎著車。路的另一頭,是和朋友約的局、趕在天亮要取的景,或學校要搶著排隊的機台,對念設計的人來說,熬夜到天亮,搖搖晃晃去買早餐的理由實在太多了。

凌晨5點,天才正要透光。日間擁擠的大馬路上,此時常一台車都沒有。這種時候總有種錯覺:整個城市都睡了,醒著的人便能多偷到些時間。

某日,同樣的時刻裡,在紅綠燈前停下,突然發現前方路口出現了橙黃醒目的身影:一組清潔人員抓準時機清掃著柏油路;順著視線,又看快速車道幾個區塊也被圍起路阻,工人在其中穿梭,不確定正在補路或進入下水道。

這些勞動身影,從某個視角來看,確實是在這城市的縫隙中,盡可能「偷」些時間與空間。凌晨5點,南國的馬路時常浮著霧氣,天空正從深紫轉橘,呈現一片魔幻的漸層。但工作隊的人們在此刻卻必須專注於眼前的任務:沉默地快速移動、來回重複著清掃與搬運,同時留意是否有來車接近。再過一會,城市就要醒了。天若光,城市甦醒,通勤的車潮人潮陸續湧現,清潔隊便需退場,以保持現代人對於城市的印象:便利整潔、光鮮亮麗。


(取自flickr_Derek Tsai

現在回頭看,當時的自己顯然誤會了,其實城市並沒有一刻入睡:在不同的時間點中,總有人,正為另一群人而醒著。

▇最明顯卻也最隱形:清潔隊的日常

在台灣,多數人對於清潔隊的印象,集中在〈少女的祈禱〉響起時。但清潔隊的工作並不只出現在社區、沿路收走垃圾,求職網站的內容列出,清潔隊業務除了垃圾收運、回收外,也需執行道路清掃、公廁管理、環境消毒等等業務。

就算單看大眾熟悉的垃圾收運,這份工作也完全不輕鬆。清潔隊的一天,往往在凌晨天未亮時便開始,隊員需先到停車場(因鄰避而須設置在遠離市區的地方),檢查車輛與裝備後出發;收取垃圾過程需要同時協助大眾分類回收、廚餘,有時也需指揮現場交通、維持安全;過程若車滿載,清潔隊員需來到回收物轉運站,在此分類、集中車上的回收物與廚餘。全日來回填滿、清空垃圾車,最後將車開回清潔隊清洗,才算結束工作。此時已是午夜,緊鄰新的一天。

不斷重複彎腰、舉重物等動作,垃圾袋中總是充滿未知的危險物(銳利物品、碎玻璃、化學藥劑),地面又常有油漬與積水,清潔人員的工作充滿了風險。而數據統計又顯示,清潔人員的職業災害中占最高比例的,是執勤過程發生交通意外。


(取自wiki

應該不會有人認為清潔隊工作輕鬆或不被需要,且由於清潔隊隸屬於地方政府的環保局,薪資與待遇相對穩定,許多人更認為是「鐵飯碗」,若搜尋近年新聞,幾乎每一次清潔隊員的招募,都吸引了缺額十倍以上的人數報考。然而,這份搶破頭、穩定、對社會重要的正派工作,仍未得到應有的尊重。

幹這個工作那麼多年了,他早就了解到,每天早上穿上制服後,他就跟費德利克和紐約市的每一位清潔隊員一樣,變得隱形。

書中的這段話,深深刻入我心裡。即便穿著最醒目的制服、伴隨響亮樂聲,且擁有正當的收入,執勤過程仍會面臨行人捏著鼻子經過、丟垃圾民眾從遠處拋擲垃圾袋,彷彿車旁無人需被顧及。雖都是極小的動作,其中意涵卻也充分被工作者們接收。人如何在如此衝突的狀態下認知這份工作與價值?如何建立歸屬,並找到自我認同的榮耀?從人類學者羅蘋.奈格爾親身參與後的細膩書寫,我們得以找到基層勞動者間崎嶇、卻又相互映照的軌跡。

▇如何記住蓋起城市的人們

除了清潔隊,一座城市得以便利整潔、光鮮亮麗,並非幾句魔法或口號,而得仰賴無數雙手所撐起。

曾在一場為底層者困境發聲的籌備會議中,有位原住民運動的前輩突然起身問了在場所有人:「你們知道台北101是誰蓋的嗎?」正當我偷偷在桌面下搜尋建築師名字,老師笑著看這一片沉默,自答:「是我們阿美族人蓋的。」

蓋起高樓的建築工人、駕駛大眾運輸工具的司機、保養公共設備的維修人員、保持街道與社區整潔的清潔隊,太多我們說不出名字、與自身作息錯開的職業,這些身影進入城市密布的血管,使其基礎運作順暢。樓房華美、街道無塵,然而多數人在生活中與其擦身而過,卻毫無察覺。若這些人們的勞動產出與你我生活緊密相關,若我們充分理解彼此同身而為人,那對於一個職業在如何的需求脈絡中長出,其所會遭遇的風險、辛勞、成就,以及工作者的心路、洞見、除了職業身分之外故事、容貌,便不該一無所知。

很幸運地,我們仍有機會透過民族誌與非虛構寫作,看見生活視野之外的世界。國外有社會學者保羅.威利斯(Paul Willis)蹲點英格蘭中部小鎮寫出的《學做工》,其中記錄了在勞工階級與社區中成長,而後也成為工人的少年歷程;作家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進入勞動現場,從事清潔、銷售員與外場服務工作,將在一線體感到的經驗與職業背後的龐然結構,整理成《我在底層的生活》。

台灣這些年也有相當精彩的作品,例如工人作家林立青,以監工的視角書寫他在工地中遇到討生活的人們,工人、拾荒者、工地周邊店家;以及《靜寂工人》中,魏明毅爬梳基隆港興盛時期前後,碼頭裝卸工人與其家人、周圍關係者的故事。而這本以紐約市清潔局作為田野的《街頭隱形人》,則更是還原與每人每日生活緊密相關的清潔隊員,其生而為人立體的樣貌,並讓讀者有機會透過人類學者的眼光,細細端看社會規則形成之脈絡。

▇重要的真相其實存在於未被標記和沒被看見的現象中。

這些以身為度的紀錄,或許僅會被視為是某座城市的一小角;而我們有太多城市、太多的故事。這些基層的勞動者通常沒有成功的鍊金術,也非警世的負面教材。閱讀他者的民族誌,又或者,閱讀一小群人的故事,對你我、對社會的意義是什麼?

在此,我無法高喊如甘地所說「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端看其對待社會最弱勢者的態度而定」這樣的口號,況且這其中許多人在面對生命困境時所展現的韌性、活力,在在證明了他/她們絕非弱勢者。剝除政治正確,剝除進步思想,我總有種浪漫的想像:世間的人們是相連、相通的,只是還沒找到那條路徑。

從社會學視角,會說那相通來自於同一種社會規則、同一個空間下的形塑與規訓。但我更偏好形容那是種生命中的光火,它時而展現明亮的力量,時而委靡虛弱,等著順應時代替換。然而人並不總是、不只是受明亮的光火吸引——有時反而是脆弱、忽明忽滅的微光能引發共感,指引人們相會。如同當年的自己,循著凌晨5點馬路上移動的橙黃人影,好奇城市的運作背後需付出多少人力、多少代價,竟也一路追逐至此,慢慢拾獲生活環節中失落的拼圖,通往更遼闊的所在。

相通的光點,我相信必將牽引著人們,一同走向更美好的地方。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街頭隱形人:人類學家臥底紐約清潔隊的田野故事
Picking Up: On the Streets and Behind the Trucks with the Sanitation Workers of New York City
作者:羅蘋.奈格爾(Robin Nagle)
譯者:高紫文
出版:左岸文化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羅蘋.奈格爾(Robin Nagle)
紐約大學環境課程與人類學臨床教授,2006年開始投入紐約清潔隊的研究計畫,報考成為正式的清潔隊員,並在研究計畫結束後,被紐約市清潔局賦予終身「駐隊人類學家」的職位。
奈格爾特別關注物質文化中廢棄物領域,研究對象包括處理廢棄物的勞工,他們是誰、從何而來以及牽連到的政治變化等等。除了教書與清垃圾,奈格爾目前進行中的計畫還包括推動成立垃圾博物館以及替清潔隊員撰寫口述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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