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先研究不傷身體」的台灣熱門音樂:威權時代、文藝青年,從而叛逆不太起來的《我們的搖滾樂》

2020-11-17 10:00

打開電台,調頻的節目好幾年攏未改
打開電台,播送的歌都在談情說愛

──林強,〈娛樂世界〉

不知道台灣的老中青樂迷們,還記不記得自己的搖滾初體驗。可能是「濁水溪公社」在「地下社會」一片狼藉的舞台上「交叉相乘開根號」;不然就是從錄音卡帶那很不怎樣的音質裡聽見林強超越時代的工業噪音〈當兵好〉;又也許是318學運期間,在青島東路跟著無數不認識的路人一起流淚放聲合唱「滅火器」〈島嶼天光〉;再不然就是在youtube上,看見又俗氣又前衛的「美秀集團」拿著自製霓虹樂器演奏熱血沸騰的〈電火王〉……

沒錯,搖滾樂就是這樣一種激進、狂烈、厚重的聲音,猶如穿破鼓膜的耳中閃電,將人生分為兩個階段:愛上搖滾樂以前的黑白時代,以及親炙搖滾樂之後的黃金體驗。

然而,如果帶著上述對於搖滾樂的直觀印象,翻開青年樂評人熊一蘋的本土音樂史書寫《我們的搖滾樂》,恐怕會發現跟「想像中」很不一樣的往日風景。本書所要談論的是,那種可被泛稱為搖滾樂的現代聲音藝術,在我們的小小島嶼上,正式出現「之前」所醞釀與積澱的漫長過程。


(取自Flickr/

▉所謂「西洋熱門音樂」

正如書中所言,儘管從1950年代「搖滾樂誕生的時候開始」,在戰後百廢待舉的社會狀態中,困擾於「無歌可聽」的台灣青少年聽眾,已經有少數人在管道有限的情況下,透過外國廣播或美軍電台聽見了貓王等國際搖滾巨星。然而,當年不只是沒有網路、出國不易,同時也沒有播放西洋歌曲的本地節目,需要特意進口的外國唱片更是難以取得。於是,在早期,西洋歌曲的紙本「歌譜」,便是樂迷之間最流行的傳播形式,好讓大家把音樂「記在腦子裡、唱給別人聽」。

流行音樂畢竟有其無法抵擋的全球性魅力,在亞瑟、平鑫濤等早期推廣者的努力下,西洋熱門音樂很快就抓住了大批聽眾。這時也慢慢開始出現一些半業餘表演團體,如巨人、雷蒙、電星等「合唱團」(其實就是現在說的「樂團」),出沒於多少具有同好性質的夜總會與美軍俱樂部中。

然而,那畢竟是肅殺、沉悶的黨國威權年代,當時普遍的刻版印象:「熱門音樂是屬於不良少年的音樂」,仍然在大眾心底揮之不去。因此,留著長髮的樂團成員不敢在警察的監視下公然登台表演、寫信去電台點播搖滾歌曲的聽眾害怕公開真實姓名、被社論點名後的電台主持人決定改變品味播放更主流的抒情歌曲、大獲成功的熱門音樂演唱會結束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趕忙聲明本次活動「秩序良好」……

換句話說,在戒嚴、動員戡亂的時代背景下,搖滾樂這種生性叛逆的「聲音」,必須羞答答地躲藏在更無害的「美國熱門音樂」標簽後頭,猶抱琵琶半遮面,不可以露出它熱情而狂野的本來面目。

▉「搖滾」的半調子本土化

也許,一直要到1970年代開始的「校園民歌」運動,李雙澤主張拒絕美國可口可樂並「唱自己的歌」、楊祖珺用歌曲來號召群眾集會以及升溫黨外運動、胡德夫在舞台上臨時用生硬族語拼湊原鄉歌謠,那種抵抗主流權威的「搖滾精神」,才漸漸開始在本土的音樂活動中萌芽。


左起:音樂人李雙澤、楊祖珺、胡德夫(圖片來源:Xuite/Youtube/Youtube

然而這類聲音上的造反主張,說起來也不是真的那麼硬派。《我們的搖滾樂》提醒讀者,當時這類「關心現實、立足土地」的歌曲,在音響美學上更多取法於美國民權運動中乾淨甜美的民謠,強調的是「詩意」,而不是「個性」。因此,在台灣社會幾乎可稱為首次「音樂運動」的校園民歌風潮,更接近溫文儒雅的前期巴布.狄倫(Bob Dylan),而不是特立獨行的大衛.鮑伊(David Bowie)或者「性手槍」(Sex Pistols)。

就此而言,比起我們熟知的吉他英雄與叛逆暴君,在《我們的搖滾樂》筆下的「搖滾樂本土接受史」,顯然有些不太一樣。二戰結束後的30年,那些被西方音樂感召,渴望播下搖滾種子的文化人、出版商、樂手、樂評、電台主持人,他們更多時候看起來只是一群「剛好喜歡歐美音樂」的乖寶寶、模範生,總是小心翼翼地收斂這種出自靈魂衝動的嘶吼,以避免音樂冒犯當時由國家主義所主導的保守價值觀。

▉「國家」是搖滾膽怯的最大理由

本書所帶給讀者的「迷惑」,恐怕也就源自早期台灣對於「搖滾樂」的妥協態度。我們知道,自從搖滾樂在世界各地廣為傳播,各國青年世代多取用這種攜帶著強烈情感的旋律,來衝撞自身所處的「現實」。例如,日本的迷幻噪音祖師爺「裸身聚會」(裸のラリーズ),密切涉入基進的左翼學生運動與赤軍恐怖組織;還有捷克的超現實主義音樂團體「宇宙塑膠人」(The 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在絲絨革命之前長期與政治異議人士過從甚密。儘管我們不必教條地大聲主張「搖滾樂可以改變世界」,但無可否認,搖滾樂的理想主義精神,對於這個顢頇的僵化社會從來沒有滿意過。

相較之下,搖滾樂在台灣的早期「迴響」,卻極力避免爭議色彩、繞過敏感問題,更不用說參加什麼政治改革、社會運動。

這種矛盾當然來自於台灣所獨有的特殊歷史背景。明顯貫穿全書的「政治因素」,當然是站在看似標新立異的西洋熱門音樂背後,那位火眼金睛、耳聽八方的「老大哥」。


捷克樂團宇宙塑膠人(取自Forced Exposure

本書再三提及1950年代以後持續運作的「文化審檢」制度,還有1970年代開始的,「電視與電台播放時間必須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淨化歌曲、愛國歌曲」政策,這些條件使得台灣這個號稱「自由中國」的地方,其實遠非官方所宣稱的那樣無拘無束。

也因為同樣的原因,「搖滾樂」沒辦法成為邊緣群體獨立發展的「次文化」(subculture),而只能夠以主流文化變體的形式受到「寬容」──在還未商業化的早期校園民歌運動中,不難辨認出一種洋溢中國民族主義的情感基調。如果說崇尚個體獨立解放的「搖滾精神」,在橫向移植到台灣以後,竟然長出了如此靠近集體主義、國家主義的音色,那麼,這樣的「青年反叛」,實在不算非常道地。

▉「熱門音樂」的外省、中產性格

若從文化社會學的角度,《我們的搖滾樂》還觸及了台灣搖滾音樂史的另一個重要側面。在西洋熱門音樂進入台灣的初期,這些西洋歌曲愛好者、提倡者、散布者,他們都有明顯的階級與族群屬性。

事實上,音樂作為一種文化表達,其演出特質、流通網路、聲音質地、美學偏好,都與特定群體的生活方式密不可分。例如,音色粗糙、和弦簡單的龐克音樂,是英國勞工階級青少年對於高雅中產品味的一種反叛。又例如,不需樂器演奏、大量編入俚語黑話的饒舌音樂,也來自非裔美國人的街頭經驗。

由此觀之,在「美國音樂」對於多數台灣人仍屬於奢侈舶來品的年代,不管是收聽外國電台的語言能力、擁有並不普及的收音播放器材、能夠出於個人愛好創辦音樂雜誌的經濟基礎、學習或取得吉他與貝斯這類少見樂器的管道……《我們的搖滾樂》所描寫的這群「接收進口搖滾聲響」的早期開拓者,他們同樣受惠於自己的特殊社會位置──

這是一群在經濟上相對安全、有知識可以理解歐美流行、有人脈背景可以避開國家意識形態檢查的「小眾」。只有出身於外省族群、中產菁英的文藝青年,才有餘裕來擔任西方熱門音樂的引路人。在這部本土搖滾音樂的史前史裡,多數值得紀念的名字,也多屬於上述背景。

這似乎也能夠解釋,「社會屬性」與「美學特質」之間的並不偶然。所謂「美國來的」,不管是搖滾樂也好、熱門音樂也好,在某種意義上,本土的中低階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機會參與這樣的聲音建構。

也許,「搖滾樂在台灣」經過了定位曖昧不明的30年,最後仍站穩腳跟,成為啟迪未來本土音樂的重要養分,主要不是因為該樂種高舉旗幟鮮明的叛逆與憤怒來吸引追隨者,而是透過「質樸詩意」或「美國文化」這類更為「高尚」的宣稱,從而成功取悅台灣聽眾質地柔軟的耳朵。

▉「搖滾在台灣」vs.「台灣的搖滾」

如果你也是喜歡台灣獨立音樂的同好,那麼,《我們的搖滾樂》揭露了一段並非想當然爾的搖滾「史前」狀態。當我們在「熱門音樂」傳統下,側耳傾聽混合了許多雜質的搖滾主旋律,將會顛覆習以為常的印象──「搖滾樂」畢竟只是歷史與社會的造物,既沒有特別叛逆,也不見得桀敖難馴。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它甚至必須「先研究不傷身體」。

從「歐美搖滾樂在台灣」到「台灣的本土搖滾樂」,這中間需要漫長的數十年光陰。當代本土樂迷更加熟悉的,在解嚴前後,由趙一毫、黑名單工作室、刺客、陳明章、朱約信、林強等等先鋒所歌唱的狂飆序章,恐怕已經意味著「台灣製造」這件事情姍姍來遲。

無論如何,文化是最需要耐心的事物,甚至,在還未成形的混沌中,「不存在」比起「存在」更加耐人尋味。《我們的搖滾樂》探索的或許是一段,遲遲得不到啟蒙的聲音試驗,還有不得不在歐美文化殖民與威權思想控制下蜷伏的冷戰記憶。這段並不「搖滾」的前搖滾時代,卻是台灣搖滾樂確實走過而不該被遺忘的一程,同時也是,本土文化在真正成熟前無可逃避的「蒼白青春」。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我們的搖滾樂​
作者:熊一蘋
出版:游擊文化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熊一蘋
本名熊信淵,1991年生,高雄鳳山人,長居臺北,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碩士。
大學時期開始發表文學作品,曾獲林榮三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研究所時期嘗試自主發行作品,並接觸非虛構寫作,先後參與《暴民画報:島國青年俱樂部》、《百年不退流行的台北文青生活案內帖》、《沉舟記:消逝的字典》、《親像鳳梨心:鳳山代誌》等合輯作品,並獨立發行《超夢》、《#雲端發行》、《結束一天的方式》、《廖鵬傑》等作品。
現在正在努力地養活自己。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