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邱常婷》粉紅色的家鄉

2020-03-12 12:00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20年前我有一個書櫃,裡頭擺放的書每一次見到都不相同。書櫃不屬於我,只存在於外公家頂樓,當時我與父母住在台東,只有寒暑假才會回外公家拜訪,而頂樓是被所有人忽略的一角。櫃上的書佈滿灰塵、書頁泛黃,封面上還用厚紙卡釘起來,做成不甚美觀的保護。9歲時我以為頂樓鬧鬼,每次上樓都怕得很,要搬一張搖晃的凳子站上去,用最快的速度選一本書,同時因過敏狂打噴嚏。四周陰氣森森,我挑了書跳下凳子,趕緊飛奔下樓。

外婆以前是在中壢老街溪附近開租書店的,店裡的言情小說早被清空乾淨,剩下一些文學作品,以及從沒見過的怪書、漫畫,就這樣堆積到頂樓。母親早早把三毛全套搬回她的書櫃,後來又被我悄悄搬去了自己的書櫃,但在那之前,我更在乎其他的書。外公家頂樓的書櫃始終是我冒險的聖地,年幼時怯於涉足,在恐懼和好奇間游移,莎士比亞戲劇改編的小說《暴風雨》、傑克.倫敦的《白牙》、尼采《悲劇的誕生》、《希臘羅馬神話故事》以及屬於舊時代的少女漫畫《瑪麗安》、《波族傳奇》、《尼羅河的女兒》……書似乎直到我知道它們,才開始從書櫃中生長出來,貼向我日漸長大的手。

這是一個會無限繁殖的書櫃,我親愛的鬧鬼書櫃。

所有的書當中,有一本《叢林奇譚》我反覆閱讀,甚至將之帶到台東。那是由劉元孝改寫池田宣政的日文版本,民國51年出版,黃色的封面中央框住一幀毛克利擺盪於叢林間的畫作,對年幼的我來說已足堪遐想。

儘管是經過改編的故事,或許與吉卜齡(Joseph Rudyard Kipling)原本的作品多有差異,但當時的我被毛克利的冒險迷住,熱切地愛上了他的狼群、黑豹巴西拉、棕熊伯魯和大蟒蛇卡阿。最初只是跟隨毛克利在叢林中的生活,有時喜悅有時悲傷,看見毛克利與瘸老虎宿命的對決時興奮又悵然。毛克利被人類排斥,也被狼群的社會拒絕時他孤獨的背影;老狼阿克拉在最後一戰中死去時我也流下眼淚……還未曾去過印度以及叢林的孩子腦袋裡,究竟如何翻飛出貼合故事的想像並為之沉醉,至今仍是一個謎,只曉得我在故事中陷落的經驗,或許就從這裡開始。

年幼的我逐漸長大,寒暑假從台東到中壢的往返,一次次帶走各式各樣的書,頂樓的書櫃始終存在,而書終於少了。直到某天,久病的外公在頂樓書櫃旁用一根細細的繩索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遺書裡寫著:「我不願造成家人的負擔……我雖走了,暗中會保佑你們。」葬禮結束後,家人決定整理頂樓、重新裝潢,滿是灰塵的書籍也讓撿回收的人盡數取走。在那之前,我已先挑選好想要的書,只是還有其他那麼多的書仍無形無體,不被認出,還有那麼多書在等待我的成長,等待有一天可以與我相逢。

頂樓的書櫃消失了,我帶走的少數幾本書,後來陪伴我從求學到工作的旅途,高雄、花蓮、台中、新竹……我離台東愈來愈遠,離家鄉愈來愈遠,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從那之後,我的每一個書櫃都寄宿了鬼魂。彷彿是外公的魂魄依附在那幾本舊書中,感染了其他的書,使它們在夜晚騷動,兀自排列順序,爭吵被閱讀的先後,辯論世界的生成、角色的血肉、暗喻和象徵,它們的聲音嵌入夢境,而我在早晨落筆。

長大以後我想起《叢林奇譚》,想到的都是毛克利如何掙扎困惑:我到底是人還是狼?我要走入黑暗的叢林還是村落的火光?

研究所畢業,我急於找到能養活自己的工作,第一選擇是台北,因緣際會又從台北到新竹,就這樣工作了三年多。一晚照例吃便當配電影,選了《平成狸和戰》。小時候看過但並不太懂,電影演到狸子們施法讓即將建起高樓的工地瘋長出植物與樹木,自然重新奪取城市,美麗得不可思議的幻覺遊行,像夢一樣,幻術結束後,狸子們徹底放棄,化身為人藏身在人類社會裡,如人一樣的工作、交際應酬,某天其中一隻狸子回到滿地青綠的家鄉,奔跑的人類跳躍著又變回了狸子。

我忽然覺得我就是狸子。

像毛克利一樣,這個被狼養大的小孩,就算身處人類的村莊,也總是想到叢林,那黑暗野生的地方,對他來說意味著家。

我也想要回家,綜合許許多多的原因,我真的離職回到了太麻里,與我一同回來的,還有構築我書櫃的幾本書。拆開紙箱,讓書本一一上架,在我的想像裡,外公的鬼魂一直像個小小的書擋一樣坐在群書側邊,伴我閱讀並繼續寫作。

毛克利在故事中回到人類社會不只一次,回去了又離開,然後再回去,最後一次,他告別了昔日的夥伴,成為遊走在叢林與人類社會的傳奇。如果我是毛克利,我倒想永遠在叢林裡生活。

再過一些時日,我將離開台灣,然後,我也將會回來。忘了在哪裡看見的,有人深愛自己的家鄉……可是就像野獸一樣,當野獸感到自己無法保護幼獸,就會吃了牠。我曾經飼養過楓葉鼠,楓葉鼠媽媽第一次生下小楓葉鼠時,小楓葉鼠的身體柔軟又粉紅,我跟弟弟愉快地看了好一會,不曉得人類的觀看會讓牠過度緊張,後來楓葉鼠媽媽就將小楓葉鼠吃掉了。

有時我也想吃掉自己粉紅色的家鄉。

《叢林奇譚》由於翻譯的不同,日後產生各種不同的名稱:《森林王子》、《叢林的故事》、《叢林之書》……可我偏愛「奇譚」二字,大概從小自己就是個喜愛奇怪故事的孩子。奇怪的故事從外公家頂樓的書櫃開始生長,隨著我的年齡,故事將長成參天大樹,我的書櫃亦將蔓延成整片森林,那便是我幻想裡外公鬼魂的歸處。

雖有一件事我至今想不通:外公明明知道我是全家最常在頂樓書櫃附近逗留的孩子,他為何會選擇在那兒結束生命呢?無論答案可能是甚麼,我想將之視為祝福。

畢竟外公是世上第一個稱我為作家的人,那時我不過15歲。


邱常婷
1990年春天出生,東華大學華文所創作組碩士畢業,目前就讀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博士班。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金車奇幻小說獎、2019Openbook好書獎等。並獲文化部藝術新秀補助、青年創作補助。出版有小說《怪物之鄉》、《天鵝死去的日子》、《夢之國度碧西兒》、《魔神仔樂園》、《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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