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圖畫書大師莫里斯.桑達克(Maurice Sendak)被譽為「圖畫書界的畢卡索」,然而這位大師的心目中,比他更有原創力的創作者另有其人。桑達克盛讚這位大師是渾然天成的天才,艾瑞.卡爾(Eric Carle)、彼得.席斯(Peter Sis)等許許多多優異的圖畫書作家也欽羨他驚人的才華,欣賞他傑出的作品,這位被大師們視為大師的創作者就是湯米.溫格爾(Tomi Ungerer)。
湯米.溫格爾(圖片來源 :Tomi Ungerer官網 )
溫格爾於1931年11月28日出生於法國阿爾薩斯的史特拉斯堡,是家中4個孩子的老么,因而備受寵愛。他的父親西奧多.溫格爾(Theodore Ungerer)繼承家族天文鐘的事業,東法大部分知名鐘樓的天文鐘幾乎都是由溫格爾家族製造。西奧多同時也是作家、工程師和藝術家,是一位多才多藝的知識分子。
然而溫格爾三歲半時,父親因敗血病過世,似乎宣告了溫格爾的童年就此戛然而止。終生對父親充滿孺慕之情的溫格爾,認為自己所有的藝術才華都是繼承自父親而來,父親的一切成為神話。父親的早逝,成為他一生的至痛,溫格爾日後創作中對「死亡」的迷戀,是他療癒精神創傷的歷程。
父親走後家道中落,德軍又於1940年入侵阿爾薩斯,幸有性格堅毅的母親扶持,舉家遷往阿爾薩斯省位於德法邊界小鎮科爾瑪(Colmar)的外婆家。溫格爾的母親愛麗絲.溫格爾(Alice Ungerer)是一位演員,溫格爾曾說他的母親是家鄉最美麗的女子。母親的個性溫暖明朗,經常為孩子朗讀詩歌和說故事,民間傳說和安徒生的童話等等像一粒粒種子播在溫格爾的心田,等候來日幻化成他的奇想之作。
在德軍占領的4年期間,溫格爾被迫接受納粹思想的灌輸,在學校必需說德語,在家說法語,在街上則說阿爾薩斯方言。他於1998年出版的《Flix 》中,那個說著貓語、帶著小狗口音的Flix,就像生活在納粹統治下的溫格爾,在不同的國籍和語言之間變換身分,因此「尋找認同」成為他創作中重要的母題。
他曾經目睹母親站在德國士兵前,拒絕屈服,也曾見到母親運用機智,化險為夷。母親教導了他:要正視恐懼,而不要被恐懼摧毀。溫格爾的童書中,經常帶有恐怖的元素和驚悚的情節,毫不掩飾地向兒童展露血腥暴力的事件,因此常引起爭議。但他認為正因為懂得害怕,才能滋生對抗強權的勇氣,成人不應該向孩子掩飾殘酷的現實。
小時候的溫格爾並未想像日後要成為藝術家,他最初的夢想是成為礦物學家或地質學家,但他總是畫個不停。戰爭期間,溫格爾以繪畫的方式記錄被德國占領後的生活,包括盟軍的轟炸與被戰火毀壞的房屋。他還創作了漫畫版的德國士兵,納粹政府甚至注意到了溫格爾的創作才華,要他繪製為希特勒做政治宣傳的海報。
溫格爾用畫筆見證了1945年法軍的反攻和勝利,阿爾薩斯回歸法國,但是法國焚燒德國書籍、禁止說阿爾薩斯語的愚行,和納粹如出一轍。數百年來被德、法兩個強權擺弄的阿爾薩斯,戰後生活依然艱苦,戰爭的荒謬和愚蠢讓溫格爾感到幻滅,此後終身質疑權威。高中校長形容這位憤青是個「肆意反叛和顛覆的個人主義者」,學校因此將他退學了。
母親要溫格爾繼續學業,以便繼承天文鐘廠的家族事業。她計劃讓溫格爾先進入史特拉斯堡的裝飾藝術學校,然後再到巴黎深造,但溫格爾自有定見,不希望遵循這樣有條理的學習課程。他認為:藝術形式只是技術性的,可以在任何學校學習,真正重要的不是技術而是知識概念。對學校課程內容不滿意的溫格爾,再度被退學,從此展開自學的旅程。
他一路搭便車、在貨船上工作,冰島、挪威、南斯拉夫、希臘、義大利、荷蘭、英國……遊蕩的足跡遍及歐陸,旅途中以裝飾當地的商店櫥窗以及做廣告插畫維生。他隨身帶著寫生簿,記錄途中遇到的人和土地,想知道不同地方人們的故事。他還參觀建築和博物館,從前人的作品中得到啟發。這段期間他也開始對美國文化產生莫大的興趣,尤其是索爾.斯坦伯格(Saul Steinberg)在《紐約客》的漫畫,只運用單純簡潔的線條,竟然能表現深刻的哲思,而且充滿了幽默感,讓溫格爾欽佩不已。
溫格爾的漫畫作品(圖片來源 :Tomi Ungerer官網 )
溫格爾曾加入阿爾及利亞的法國駱駝軍團,卻因胸膜炎和風濕病被退訓,這個事件促使他下定決心去追尋美國夢。1956年,25歲的溫格爾懷抱著對爵士樂和自由的嚮往,搭上挪威貨輪,抵達美國。他身上只有60美元和一箱畫作,但來到了有無限可能、無限機會的紐約,溫格爾迫不及待地投身這座全新的狩獵場。
貧病交迫、孓然一身的溫格爾,在四處碰壁之後,遇到了兒童圖畫書界的明星編輯烏蘇拉.諾德斯特倫(Ursula Nordstrom),這位童書史上的傳奇編輯,曾發掘了許多大師級的創作者。她看了溫格爾的草圖,雖然覺得故事中的黑暗元素不利於銷售,但她獨具慧眼,見到了溫格爾驚人的才華,願意支付高額的簽約金600美元資助他。
1957年溫格爾出版他的第一本童書《梅隆斯去飛翔》(The Mellops Go Flying ),獲得了《紐約先驅論壇報》春季兒童圖書榮譽獎(Children's Spring Book Award),這個幾乎像童話故事的開始,展開了溫格爾童書創作的生涯。
一炮而紅的溫格爾除了繼續創作梅隆斯系列外,1958年出版了《世界上最棒的蛇》(Crictor ),受限於當時的印刷技術,只能以細筆輪廓線,配上簡單的紅綠顏色,雖僅運用簡單的媒材,畫面卻非常活潑逗趣。主角「克里特多」是隻聰明靈動的蟒蛇,但蟒蛇怎能成為「寵物」呢?溫格爾的故事經常背離常理,卻因為不設限的想像力,讓人讀來欲罷不能。
桑達克曾提到在上世紀50、60年代,大人只想讓孩子在圖畫書裡看小白兔、藍天、白雲之類的東西,當時大部分的童書都以可愛天真的小動物做為故事主角,忽略了孩童真實的概念、感受及想法。溫格爾前所未見的角色設定,突破了童書的禁忌,顛覆了人們的想法。儘管當時《紐約時報》最佳繪本評審團認為不能投給關於蛇的書,但《世界上最棒的蛇》依然贏了當年的最佳著作,也替童書創作打開一扇更豐富多元的門。
在一般人的刻板印象中,蝙蝠、章魚、禿鷹和老鼠等,都是令人嫌惡的動物,牠們卻都成為溫格爾書中的主角。他想向孩子們展示,無論一個人有什麼缺點,總是可以找到一種與眾不同的能力,所以《大章魚艾米爾》(Emile )可以成為音樂家,《英雄禿鷹奧蘭多》(Orlando )可以行善助人,只要善用優點、發揮長處,人人都能對社會有所貢獻,每個人都是珍貴獨特的存在。
在溫格爾的童書中,以黑色與藍色為主的《三個強盜》,其強烈的視覺風格令讀者印象最為深刻。但故事中模糊的善惡觀,讓出版當時的成人讀者非常不安——強盜竟然沒有受到懲罰,最後還變成受人景仰的大善人?!這樣的故事,受到絕對的善惡二元論者的強烈抨擊。溫格爾的童年經歷過太多次敵我反轉的情況,敵我不分的經驗影響了他的觀點,他相信人心中同時擁有善與惡,惡人該向好人學點善良,而好人也可以從惡人那裡學點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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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格爾狂放不羈的性情,四處樹敵而渾不自覺,被稱為「童書界的壞小子」。但他了解現實中受害最深的就是兒童,成人經常假設孩童是無辜、單純、沒有想法的低等生物,在溫格爾的書中,無所畏懼、足智多謀、勇於冒險的小孩,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小女孩與食人妖》(Zeralda’s Orge )中,澤菈妲的烹飪藝術馴服了食人妖的味蕾,使他忘掉吃小孩的渴望,不再動傷人的念頭。《另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Allumette )改寫安徒生童話的悲情,新世代的小孩用積極的行動改寫自身命運,更集合眾人善意扶弱濟貧。
在創作童書的同時,精力無窮、點子源源不絕的溫格爾也為雜誌畫插畫、做廣告設計和繪製海報,溫格爾獨特的幽默和嘲諷,以及鮮明大膽的構圖令人耳目一新。60年代美國的民權運動風起雲湧,抗議投入越戰的反戰運動方興未艾。身受戰爭痛苦的溫格爾,極為強烈地反對歧視,也反對一切的戰爭,他因此製作了一系列煽動性海報——如今這些海報已經成為見證歷史的經典,但在當時卻觸怒了美國許多政界人士。
溫格爾自1960年開始製作一系列政治海報(圖片來源:Tomi Ungerer官網 )
溫格爾篤信只要所做的事情沒有傷害別人,那麼就可以自由地做一切,沒有什麼是不正常的。從小生長在保守的新教家庭,他熱烈擁抱隨著反戰運動而來的性解放運動。1969年溫格爾出版情色插畫集《Fornicon 》,作為藝術家,情慾是藝術表達的一種方式,帶給人許多想像力與無限的可能,他的情色插畫展現的不只是極端的社會性問題,也呈現了自身對社會政治的不滿。
但衛道人士可不這麼想,他們無法忍受溫格爾一面出版童書,卻同時畫著情色圖畫,撻伐之聲接踵而至。溫格爾依然我行我素,在一次美國圖書館年會中,他戴著黑帽、披著黑斗篷,打扮得就像《三個強盜》中的強盜出席,一位聽眾對他提出尖銳的質疑,情緒失控的溫格爾暴跳如雷地回答:「如果不做愛,就不會有小孩,沒有小孩,我們就沒有工作!」
這一次他徹底得罪了所有人,他的書被圖書館列為禁書,開始從學校和書店下架,書評人拒絕評介他的書,出版社也對他關上大門。曾經懷抱夢想來到紐約的溫格爾,就像他創作的《月亮先生》(Moon Man ),想和地球人一起開心跳舞,卻被當成非法入侵者關入牢裡,面對諸多不友善的排擠,最後月亮先生只能逃離地球。1971年溫格爾離開美國,並在1974年出版《Allumette 》後,宣布不再出版童書。
溫格爾情色插畫集《Fornicon》及童書《Allumette》書封
溫格爾始終覺得自己是個邊緣人,他在成名的高峰時消失於曠野,自我放逐到加拿大新斯科細亞省(Nova Scotia)的偏遠農莊,過起養豬種菜的生活。1976年他和家人移居愛爾蘭,愛爾蘭沉重的歷史宿命,讓他想起自己的家鄉阿爾薩斯,他覺得自己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他後半生的家園是一座位在懸崖邊的農場,境內有三座古堡的廢墟,除了牧羊開墾,溫格爾從來沒有停止寫作和畫畫。他就像《一朵藍色的雲》(Die blaue Wolke ),喜歡用自己的方式過日子,其他的雲在幹什麼,他從來不會跟著做。
溫格爾依然畫情色圖繪,也進行多元媒材拼貼、立體雕塑各種不同形式的創作,當地居民送給他撿來的廢棄玩偶,他成立了私人玩具博物館,歐洲似乎更能包容他露骨地展現瘋狂奇想。1990年溫格爾創建了文化銀行,以促進法德文化交流,他逐漸意識到自己來自阿爾薩斯,不再糾結於德法情結。在這段歷程中,溫格爾找回自我認同,也找到自己真正的歸屬。
(圖片來源:Tomi Ungerer官網 )
沉潛23年後,溫格爾於1997年再度出版童書《Flix 》,這本書寓意著唯有「愛」方能消弭仇恨,包容一切的差異。他的溫柔宣言預告了這位大師戲劇性的回歸,1998年國際安徒生插畫大獎評審團,盛讚他「長久以來對於兒童文學的貢獻,是兒童圖畫書界的巨人」,授予殊榮。雖然溫格爾沒有親自出席領獎,但仍感動地說,這個獎對他意義非凡,流浪了好久,他好像取得了某種「護照」,終於被接納重返童書這個大家庭。
1999年溫格爾完成自傳色彩濃厚的《玩具熊奧圖的生命故事》(Otto ),藉一隻玩具熊輾轉流離的旅程,訴說戰爭的無情和生命的喜悅。從前那個叛逆尖銳的藝術家,經過時光的洗禮,作品變得更加溫潤動人。2003年歐洲理事會(Council of Europe)任命溫格爾為第一位兒童和教育大使(Ambassador for Childhood and Education),並請他起草《兒童權利宣言》。
2007年史特拉斯堡成立了溫格爾博物館(Tomi Ungerer Museum),收藏了11,000件他原創的繪本插圖、諷刺畫、廣告海報以及部分情色插畫,這是法國政府首次為仍然在世的藝術家成立博物館。2014年,為了表彰溫格爾終身對藝術和政治偏見的鬥爭,以及為改善法德關係的付出,法國頒予溫格爾最傑出的榮譽:國家榮譽軍團勳章(National Order of Merit)。
溫格爾博物館展間(圖片來源:溫格爾博物館官網 )
溫格爾在黯然離開紐約後,曾出版過一本日記《遙遠不夠遠》(Far Out Isn’t Far Enough ),第一句話就是:「什麼是正常?」2012年美國製作了紀錄片《童心未泯:湯米溫格爾》,開場白便說:「他曾是美國最有名的童書作家,後來便銷聲匿跡……」這段跌落谷底,再重返人間的傳奇,多麼像他2013年的作品《從來沒人去過的霧島》(Fog Island ),書中的小兄妹憑藉著堅定的信心和勇氣,找到回家的路。溫格爾也回來了!
這本書是他對慷慨接納他的愛爾蘭,一封表達無盡謝意的情書。溫格爾磨練了一生的洗練畫風,將書中貧脊的大地和充滿危險的海洋,描繪得神祕又詩意。他一生創作超過150本書,翻譯成三十幾種語言,其中約有50本童書,這是最後的一本,溫格爾以此書和讀者告別。
今年2月9日,溫格爾在睡夢中安詳過世,結束了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在他枕邊,還留著正在創作中的短篇小說手稿。他曾說:「遙遠不夠遠。不管你的思考或者行動的極限在哪裡,它們永遠有前進的空間,因為挑戰始終存在。那些值得你為之奮鬥的挑戰總會推動你走得更遠。」
他相信邊界是用來被跨越的,所以從來不畫地自限。紀錄片中,年邁的溫格爾帶著燦爛的眼神,還是一副調皮促狹的模樣,這個不老頑童對死亡一點也不恐懼,因為死亡最棒的就是未知,這樣他才能知道在遙遠之後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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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圖畫書大師湯米.溫格爾(取自Tomi Ungerer facebook)
書店裡有琳琅滿目的兒童圖畫書,那些深受小朋友歡迎的經典作品,都是怎麼創作出來的呢?來自不同國家和文化的知名圖畫書創作者,他們的作品為何具有吹笛人般的魔力,讓一代代孩童著迷?他們在童書的發展上有什麼貢獻,又為童書世界注入了什麼樣的新活水?
Openbook為喜愛圖畫書的大小讀者,精心規畫「兒童繪本大師」系列報導,每個月為大家介紹一位當月出生的世界級童書大師,邀請讀者一起來逛遊多采多姿的兒童圖畫書世界,也為大師熱鬧慶生。
美國的圖畫書大師莫里斯.桑達克(Maurice Sendak)被譽為「圖畫書界的畢卡索」,然而這位大師的心目中,比他更有原創力的創作者另有其人。桑達克盛讚這位大師是渾然天成的天才,艾瑞.卡爾(Eric Carle)、彼得.席斯(Peter Sis)等許許多多優異的圖畫書作家也欽羨他驚人的才華,欣賞他傑出的作品,這位被大師們視為大師的創作者就是湯米.溫格爾(Tomi Ungerer)。
溫格爾於1931年11月28日出生於法國阿爾薩斯的史特拉斯堡,是家中4個孩子的老么,因而備受寵愛。他的父親西奧多.溫格爾(Theodore Ungerer)繼承家族天文鐘的事業,東法大部分知名鐘樓的天文鐘幾乎都是由溫格爾家族製造。西奧多同時也是作家、工程師和藝術家,是一位多才多藝的知識分子。
然而溫格爾三歲半時,父親因敗血病過世,似乎宣告了溫格爾的童年就此戛然而止。終生對父親充滿孺慕之情的溫格爾,認為自己所有的藝術才華都是繼承自父親而來,父親的一切成為神話。父親的早逝,成為他一生的至痛,溫格爾日後創作中對「死亡」的迷戀,是他療癒精神創傷的歷程。
父親走後家道中落,德軍又於1940年入侵阿爾薩斯,幸有性格堅毅的母親扶持,舉家遷往阿爾薩斯省位於德法邊界小鎮科爾瑪(Colmar)的外婆家。溫格爾的母親愛麗絲.溫格爾(Alice Ungerer)是一位演員,溫格爾曾說他的母親是家鄉最美麗的女子。母親的個性溫暖明朗,經常為孩子朗讀詩歌和說故事,民間傳說和安徒生的童話等等像一粒粒種子播在溫格爾的心田,等候來日幻化成他的奇想之作。
在德軍占領的4年期間,溫格爾被迫接受納粹思想的灌輸,在學校必需說德語,在家說法語,在街上則說阿爾薩斯方言。他於1998年出版的《Flix》中,那個說著貓語、帶著小狗口音的Flix,就像生活在納粹統治下的溫格爾,在不同的國籍和語言之間變換身分,因此「尋找認同」成為他創作中重要的母題。
他曾經目睹母親站在德國士兵前,拒絕屈服,也曾見到母親運用機智,化險為夷。母親教導了他:要正視恐懼,而不要被恐懼摧毀。溫格爾的童書中,經常帶有恐怖的元素和驚悚的情節,毫不掩飾地向兒童展露血腥暴力的事件,因此常引起爭議。但他認為正因為懂得害怕,才能滋生對抗強權的勇氣,成人不應該向孩子掩飾殘酷的現實。
小時候的溫格爾並未想像日後要成為藝術家,他最初的夢想是成為礦物學家或地質學家,但他總是畫個不停。戰爭期間,溫格爾以繪畫的方式記錄被德國占領後的生活,包括盟軍的轟炸與被戰火毀壞的房屋。他還創作了漫畫版的德國士兵,納粹政府甚至注意到了溫格爾的創作才華,要他繪製為希特勒做政治宣傳的海報。
溫格爾用畫筆見證了1945年法軍的反攻和勝利,阿爾薩斯回歸法國,但是法國焚燒德國書籍、禁止說阿爾薩斯語的愚行,和納粹如出一轍。數百年來被德、法兩個強權擺弄的阿爾薩斯,戰後生活依然艱苦,戰爭的荒謬和愚蠢讓溫格爾感到幻滅,此後終身質疑權威。高中校長形容這位憤青是個「肆意反叛和顛覆的個人主義者」,學校因此將他退學了。
母親要溫格爾繼續學業,以便繼承天文鐘廠的家族事業。她計劃讓溫格爾先進入史特拉斯堡的裝飾藝術學校,然後再到巴黎深造,但溫格爾自有定見,不希望遵循這樣有條理的學習課程。他認為:藝術形式只是技術性的,可以在任何學校學習,真正重要的不是技術而是知識概念。對學校課程內容不滿意的溫格爾,再度被退學,從此展開自學的旅程。
他一路搭便車、在貨船上工作,冰島、挪威、南斯拉夫、希臘、義大利、荷蘭、英國……遊蕩的足跡遍及歐陸,旅途中以裝飾當地的商店櫥窗以及做廣告插畫維生。他隨身帶著寫生簿,記錄途中遇到的人和土地,想知道不同地方人們的故事。他還參觀建築和博物館,從前人的作品中得到啟發。這段期間他也開始對美國文化產生莫大的興趣,尤其是索爾.斯坦伯格(Saul Steinberg)在《紐約客》的漫畫,只運用單純簡潔的線條,竟然能表現深刻的哲思,而且充滿了幽默感,讓溫格爾欽佩不已。
溫格爾曾加入阿爾及利亞的法國駱駝軍團,卻因胸膜炎和風濕病被退訓,這個事件促使他下定決心去追尋美國夢。1956年,25歲的溫格爾懷抱著對爵士樂和自由的嚮往,搭上挪威貨輪,抵達美國。他身上只有60美元和一箱畫作,但來到了有無限可能、無限機會的紐約,溫格爾迫不及待地投身這座全新的狩獵場。
貧病交迫、孓然一身的溫格爾,在四處碰壁之後,遇到了兒童圖畫書界的明星編輯烏蘇拉.諾德斯特倫(Ursula Nordstrom),這位童書史上的傳奇編輯,曾發掘了許多大師級的創作者。她看了溫格爾的草圖,雖然覺得故事中的黑暗元素不利於銷售,但她獨具慧眼,見到了溫格爾驚人的才華,願意支付高額的簽約金600美元資助他。
1957年溫格爾出版他的第一本童書《梅隆斯去飛翔》(The Mellops Go Flying),獲得了《紐約先驅論壇報》春季兒童圖書榮譽獎(Children's Spring Book Award),這個幾乎像童話故事的開始,展開了溫格爾童書創作的生涯。
一炮而紅的溫格爾除了繼續創作梅隆斯系列外,1958年出版了《世界上最棒的蛇》(Crictor),受限於當時的印刷技術,只能以細筆輪廓線,配上簡單的紅綠顏色,雖僅運用簡單的媒材,畫面卻非常活潑逗趣。主角「克里特多」是隻聰明靈動的蟒蛇,但蟒蛇怎能成為「寵物」呢?溫格爾的故事經常背離常理,卻因為不設限的想像力,讓人讀來欲罷不能。
桑達克曾提到在上世紀50、60年代,大人只想讓孩子在圖畫書裡看小白兔、藍天、白雲之類的東西,當時大部分的童書都以可愛天真的小動物做為故事主角,忽略了孩童真實的概念、感受及想法。溫格爾前所未見的角色設定,突破了童書的禁忌,顛覆了人們的想法。儘管當時《紐約時報》最佳繪本評審團認為不能投給關於蛇的書,但《世界上最棒的蛇》依然贏了當年的最佳著作,也替童書創作打開一扇更豐富多元的門。
在一般人的刻板印象中,蝙蝠、章魚、禿鷹和老鼠等,都是令人嫌惡的動物,牠們卻都成為溫格爾書中的主角。他想向孩子們展示,無論一個人有什麼缺點,總是可以找到一種與眾不同的能力,所以《大章魚艾米爾》(Emile)可以成為音樂家,《英雄禿鷹奧蘭多》(Orlando)可以行善助人,只要善用優點、發揮長處,人人都能對社會有所貢獻,每個人都是珍貴獨特的存在。
在溫格爾的童書中,以黑色與藍色為主的《三個強盜》,其強烈的視覺風格令讀者印象最為深刻。但故事中模糊的善惡觀,讓出版當時的成人讀者非常不安——強盜竟然沒有受到懲罰,最後還變成受人景仰的大善人?!這樣的故事,受到絕對的善惡二元論者的強烈抨擊。溫格爾的童年經歷過太多次敵我反轉的情況,敵我不分的經驗影響了他的觀點,他相信人心中同時擁有善與惡,惡人該向好人學點善良,而好人也可以從惡人那裡學點聰明。
溫格爾狂放不羈的性情,四處樹敵而渾不自覺,被稱為「童書界的壞小子」。但他了解現實中受害最深的就是兒童,成人經常假設孩童是無辜、單純、沒有想法的低等生物,在溫格爾的書中,無所畏懼、足智多謀、勇於冒險的小孩,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小女孩與食人妖》(Zeralda’s Orge)中,澤菈妲的烹飪藝術馴服了食人妖的味蕾,使他忘掉吃小孩的渴望,不再動傷人的念頭。《另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Allumette)改寫安徒生童話的悲情,新世代的小孩用積極的行動改寫自身命運,更集合眾人善意扶弱濟貧。
在創作童書的同時,精力無窮、點子源源不絕的溫格爾也為雜誌畫插畫、做廣告設計和繪製海報,溫格爾獨特的幽默和嘲諷,以及鮮明大膽的構圖令人耳目一新。60年代美國的民權運動風起雲湧,抗議投入越戰的反戰運動方興未艾。身受戰爭痛苦的溫格爾,極為強烈地反對歧視,也反對一切的戰爭,他因此製作了一系列煽動性海報——如今這些海報已經成為見證歷史的經典,但在當時卻觸怒了美國許多政界人士。
溫格爾篤信只要所做的事情沒有傷害別人,那麼就可以自由地做一切,沒有什麼是不正常的。從小生長在保守的新教家庭,他熱烈擁抱隨著反戰運動而來的性解放運動。1969年溫格爾出版情色插畫集《Fornicon》,作為藝術家,情慾是藝術表達的一種方式,帶給人許多想像力與無限的可能,他的情色插畫展現的不只是極端的社會性問題,也呈現了自身對社會政治的不滿。
但衛道人士可不這麼想,他們無法忍受溫格爾一面出版童書,卻同時畫著情色圖畫,撻伐之聲接踵而至。溫格爾依然我行我素,在一次美國圖書館年會中,他戴著黑帽、披著黑斗篷,打扮得就像《三個強盜》中的強盜出席,一位聽眾對他提出尖銳的質疑,情緒失控的溫格爾暴跳如雷地回答:「如果不做愛,就不會有小孩,沒有小孩,我們就沒有工作!」
這一次他徹底得罪了所有人,他的書被圖書館列為禁書,開始從學校和書店下架,書評人拒絕評介他的書,出版社也對他關上大門。曾經懷抱夢想來到紐約的溫格爾,就像他創作的《月亮先生》(Moon Man),想和地球人一起開心跳舞,卻被當成非法入侵者關入牢裡,面對諸多不友善的排擠,最後月亮先生只能逃離地球。1971年溫格爾離開美國,並在1974年出版《Allumette》後,宣布不再出版童書。
溫格爾始終覺得自己是個邊緣人,他在成名的高峰時消失於曠野,自我放逐到加拿大新斯科細亞省(Nova Scotia)的偏遠農莊,過起養豬種菜的生活。1976年他和家人移居愛爾蘭,愛爾蘭沉重的歷史宿命,讓他想起自己的家鄉阿爾薩斯,他覺得自己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他後半生的家園是一座位在懸崖邊的農場,境內有三座古堡的廢墟,除了牧羊開墾,溫格爾從來沒有停止寫作和畫畫。他就像《一朵藍色的雲》(Die blaue Wolke),喜歡用自己的方式過日子,其他的雲在幹什麼,他從來不會跟著做。
溫格爾依然畫情色圖繪,也進行多元媒材拼貼、立體雕塑各種不同形式的創作,當地居民送給他撿來的廢棄玩偶,他成立了私人玩具博物館,歐洲似乎更能包容他露骨地展現瘋狂奇想。1990年溫格爾創建了文化銀行,以促進法德文化交流,他逐漸意識到自己來自阿爾薩斯,不再糾結於德法情結。在這段歷程中,溫格爾找回自我認同,也找到自己真正的歸屬。
沉潛23年後,溫格爾於1997年再度出版童書《Flix》,這本書寓意著唯有「愛」方能消弭仇恨,包容一切的差異。他的溫柔宣言預告了這位大師戲劇性的回歸,1998年國際安徒生插畫大獎評審團,盛讚他「長久以來對於兒童文學的貢獻,是兒童圖畫書界的巨人」,授予殊榮。雖然溫格爾沒有親自出席領獎,但仍感動地說,這個獎對他意義非凡,流浪了好久,他好像取得了某種「護照」,終於被接納重返童書這個大家庭。
1999年溫格爾完成自傳色彩濃厚的《玩具熊奧圖的生命故事》(Otto),藉一隻玩具熊輾轉流離的旅程,訴說戰爭的無情和生命的喜悅。從前那個叛逆尖銳的藝術家,經過時光的洗禮,作品變得更加溫潤動人。2003年歐洲理事會(Council of Europe)任命溫格爾為第一位兒童和教育大使(Ambassador for Childhood and Education),並請他起草《兒童權利宣言》。
2007年史特拉斯堡成立了溫格爾博物館(Tomi Ungerer Museum),收藏了11,000件他原創的繪本插圖、諷刺畫、廣告海報以及部分情色插畫,這是法國政府首次為仍然在世的藝術家成立博物館。2014年,為了表彰溫格爾終身對藝術和政治偏見的鬥爭,以及為改善法德關係的付出,法國頒予溫格爾最傑出的榮譽:國家榮譽軍團勳章(National Order of Merit)。
溫格爾在黯然離開紐約後,曾出版過一本日記《遙遠不夠遠》(Far Out Isn’t Far Enough),第一句話就是:「什麼是正常?」2012年美國製作了紀錄片《童心未泯:湯米溫格爾》,開場白便說:「他曾是美國最有名的童書作家,後來便銷聲匿跡……」這段跌落谷底,再重返人間的傳奇,多麼像他2013年的作品《從來沒人去過的霧島》(Fog Island),書中的小兄妹憑藉著堅定的信心和勇氣,找到回家的路。溫格爾也回來了!
這本書是他對慷慨接納他的愛爾蘭,一封表達無盡謝意的情書。溫格爾磨練了一生的洗練畫風,將書中貧脊的大地和充滿危險的海洋,描繪得神祕又詩意。他一生創作超過150本書,翻譯成三十幾種語言,其中約有50本童書,這是最後的一本,溫格爾以此書和讀者告別。
今年2月9日,溫格爾在睡夢中安詳過世,結束了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在他枕邊,還留著正在創作中的短篇小說手稿。他曾說:「遙遠不夠遠。不管你的思考或者行動的極限在哪裡,它們永遠有前進的空間,因為挑戰始終存在。那些值得你為之奮鬥的挑戰總會推動你走得更遠。」
他相信邊界是用來被跨越的,所以從來不畫地自限。紀錄片中,年邁的溫格爾帶著燦爛的眼神,還是一副調皮促狹的模樣,這個不老頑童對死亡一點也不恐懼,因為死亡最棒的就是未知,這樣他才能知道在遙遠之後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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