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陳嘉新》宿命般的卡夫卡

2019-06-27 12:00
  • 陳嘉新(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副教授、精神科專科醫師)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不知為何,我總是為那些不典型的、邊緣性的人物與現象所吸引,彷彿在那種被現實賤斥、逼迫的生命中,可以照見自己蜷曲其間的正常空間所具有的侷限。高中最有印象的閱讀經驗,當屬卡夫卡的《蛻變》(或譯《變形記》)。

還記得那是個明亮的日子,南國正芳春,我坐在教室邊的窗戶旁,展書而讀。故事一開頭就是毫不掩飾的恐怖劇:主角古瑞格由不安的夢境中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一隻大蟲。儘管他仍保有原先柔順的個性,但他還是成為了眾人懼怕與厭斥的對象。他無法工作賺錢,成日在家,讓家人非常頭疼,衝突日漸升高。父親甚至在憤怒中丟了蘋果傷了他的背,這傷逐漸惡化,讓他疼痛不堪、日漸虛弱。故事最後,他終於死去,家人鬆了一口氣,重新規劃未來。我闔上書,春日竟如晚秋。

同一時期,我深受王溢嘉《實習醫師手記》當中思維的吸引,對於人類處於極端狀態的痛苦、非典型生命蒙受的擠壓感到特別的興趣。習醫之後,自然地選擇精神科當成志業。剛入醫業時,同行者不多,且精神科的治療指引與臨床實作還沒有完全被健保規範限制與標準化,舊日的精神動力學訓練仍占有重要地位,因此保有著像是德勒茲(Gilles Deleuze)與瓜塔立(Félix Guattari)口中的小文學般的特質:非主流、多重的入口、邊界不穩定,雖有原則但也隨機而為的治療嘗試。

那時門診大多充斥著各類的精神病,較輕微的精神官能症還不多。我鎮日與各種脫序的幻聽、妄想、狂亂的思考與行為相處,開始隨意翻看著《反伊底帕斯》,也同時閱讀著各類病人誌(如《尼金斯基筆記》)。

然而,除了這種對於精神現象的興趣之外,我更多時候看到的,是這些浸淫在異常體驗的個人,如何被家人當成是大蟲般的存在。如果精神藥物能夠改善他們的症狀,那當然很好;但是就算症狀改善,許多精神病的預後並不總是符合家人期待的「一切如舊」。病人的存在常常成為家中那根在背的芒刺。

後來到慢性病房服務的時候,這種情勢更明顯:很多家屬除了出錢,一年到頭都不會來訪視病人。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當天使穿著黑衣出現》的作者那樣,願意追溯罹病父親的生活軌跡,很多時候,家人是藉由棄絕病人而得到生活。可是我很難說殘酷的是誰:是家人,還是這個社會與生命難以承受的污名?

不管是大蟲或者是精神病者,身為異類的命運都不是自己可以選擇,這使得蛻變或者精神病某種程度來說像是天地不仁的指派。要是我們倚賴親情、道義或寬容來長期面對一個沒有生產力、形容醜陋或者令人生懼的家人,也多少可能無以為繼。最讓人難受的也正是這種可能沒有壞人的悲劇性處境,因為他們也就可能是我們。我不禁思考這種邊緣化的過程是如何糾結在我們習以為常的道德框架、社會結構、制度設計之間,讓某些人成為了大蟲,又如何社會性地死去。

後來我接觸了海洛因的慣性使用者,這群人蒙受的排斥又更大。因為用藥也好、飲酒也好,一般人多半還是以自發性的不負責任行為來理解。因為被認為是自願耽溺的,所以用藥後的危險行徑也就更難讓人容忍。儘管成癮科學近年的發展指出,這些人的腦功能的確是與常人有所不同,以至於他們會有無法抗拒的渴求感,但是這種不同卻常常難以被理解成需要醫療介入的病理性行為。

在替代療法如美沙冬還沒有出現的年代,這些人往往是在買不到貨、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會來門診尋求戒癮治療,抵擋一下難受的戒斷症狀。所以求診的模式常常是一段時間密集回診,之後就消失無蹤,幾個月後才會再出現。這群人多半是跟其他用藥的朋友前來,藥包一拿到,幾個人就分而服之,完全不顧我的勸告。某日我看診完,有感而發地對門診工作人員說:「這些人若是一年以上沒來,不是被關了,就是死了。」

這種蜻蜓點水式的接觸談不上深入的理解,這些藥物使用者簡直就像是卡夫卡筆下的城堡。我抱著這樣的缺憾出國念了博士班,希望能夠以這些藥物使用者的社會與政策處境作為研究主題。我開始閱讀博士班老師Philippe Bourgois的《尋找尊重》(In Search of Respect: Selling Crack in El Barrio),他後來成為我的論文指導委員。這是本以紐約哈林區的毒品使用與販賣者為描寫對象的民族誌,描寫他們的邊緣生活與底層掙扎,是本嗅得到藥味、聽得到槍聲的人類學著作。

其中引介作者進入這個世界的關鍵人物是一個叫做Primo的男子,他當時幫忙在地大哥經營幾個吸食快克(crack)的處所。Primo就帶著Philippe由這些當地所謂的「遊戲室」開始,走過東哈林區的大街小巷,進入販毒的地下經濟、街道正義、種族區隔、性別差異,一步步踏查出結構暴力的樣貌。我記得那時上課時,同學們問起Primo的近況,Philippe說他們還是保持一兩年見面一次,平日則不定時連絡。也因此他知道Primo日後逐漸脫離了快克的地下經濟,也試圖克服不同的藥癮,掙扎著找份工作,並且修補跟家人的關係。

因為諸多因緣際會,我最終並沒有真正貼著藥物使用者這些大蟲們寫作我的博士論文,但是卻記著Philippe與Primo的這份情誼,也不斷反省著我與各種大蟲們的關係。距離當年閱讀《蛻變》已經30年,我似乎還是沒有進入那城堡,只能不斷地在外圍逡巡來回,危危顫顫地保持著觀看邊緣時的平衡感,有時候也就心懷遺憾地走遠一些了。也許我最多只能如易卜生所說,藉由寫作不停地審判自己;雖說審判的終點,卡夫卡也早就寫好了。


作者簡介:陳嘉新
台大醫學系醫學士、清大歷史所碩士、美國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社會學博士,精神科專科醫師,曾於臺大醫院、居善醫院與雙和醫院工作。現為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研究興趣包括精神科學、神經科學與成癮科學的社會學與歷史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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