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書房》從李娟、余秀華到范雨素:「民間寫作」不是她們共同的標籤

2017-06-16 01:01
北京「城中村」皮村同心實驗學校門口的手繪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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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雨素幾乎在一夜之間成了名,就像兩年前忽然走紅的余秀華

2017年4月24日,非虛構寫作平台「正午故事」微信公眾號發表了一篇七千餘字的文章〈我是范雨素〉。籍貫湖北襄陽、租住在北京「城中村」皮村的北漂家政女工范雨素,記錄了自己一家三代坎坷的生活經歷。這篇文章涉及北京城中村的生活、農民工子女上學難、農村徵收土地維權等問題,使用一種樸實而幽默的筆調,傳遞出堅強、自愛、尊嚴等可貴的品格。

不到24小時內,這篇文章就引來了超過10萬的點擊量,並在社群媒體迅速傳播。後來因種種原因,這篇微信被刪除,據媒體指稱,當時的閱讀量已經達到450萬。當各路記者奔赴皮村和范雨素老家採訪時,她卻躲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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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雨素。圖片截自《北京青年報》

▉底層人生的記錄者

身分帶來的真實感,應是這篇文章爆紅的最大原因。網友評論此文:「沒有激烈言辭,甚至沒有突出的感情色彩,作者是自己人生的親歷者,也是周圍人人生的記錄者。大社會、小人物,躍然紙上。」也有讀者在微博評價:「讀到這樣的文章,我才能理解,中國歷史上那些忽的出現的精靈們是真的。」

「正午」平台是中國知名的非虛構線上平台之一,范雨素「北漂育兒嫂」的身分,與以往由上而下俯視「底層生活者」的寫作者完全不同。正如范雨素在接受「北京時間」網站訪問時提到的,她用的是「平視」的觀察角度。

北京時間這篇文章是你個人一個小傳的形式,它裡面滲透了很多社會問題,比如農民自身局限性、打工子弟受教育、農民土地問題,而且您的身分比較特殊。以前大家看到的底層文學都是作家觀察這個群體寫的,而你本身就是這個群體的一員。

范雨素:對,我是平視的。返鄉體都是文學博士寫的,他們已經跳出這個階級,站在高處俯視了,而我就是底層的一份子,我在用我的視角觀察他們,是平視。

難得的是,范雨素不只平視比自己「底層」的普通民眾,也能「平視」更高階層,譬如她文中提到的做育兒嫂的雇主,以及上了胡潤富豪排行榜的土豪和他的「如夫人」。范雨素在談及這篇文章的寫作背景時提到:「後來,我琢磨,他們的前生是帝王將相,今生是草芥小民。所謂的高層、底層都是同一個靈魂。」

靈魂意義上的平視,使得文章具有「哀而不傷」的真實感。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評價說:「每一個被范雨素或是余秀華打動的人,都不是矯情,不是獵奇,不是施加廉價的同情,而是在范雨素的生活流中看到了自己。」

▉高手出自民間的反差印象

文章和作者自帶的各種反差,也是范雨素爆紅的重要原因。

范雨素的鵲起,和兩年前余秀華的爆紅一樣,都是在網際網路環境下才可能出現的現象,也都符合網路用戶最喜聞樂見的劇烈「反差」——高手出自民間。出身農村、初中畢業的范雨素,自幼讀過很多文學名著,在北京「討生活」時,稍有餘暇都會用來聽古詩詞、讀書,她把寫作視為不可或缺的「精神追求」。〈我是范雨素〉中有一句話,被許多網友提起:「一個人如果感受不到生活的滿足和幸福,那就是小說看得太少了。」

「正午」的定位是「滿足城市中產的深層閱讀需求」,這篇文章的出現,提醒了大多數讀者:各個階層的人都有閱讀和被閱讀的需求,而且誰寫得更好還不一定。社會學研究者董一格即表示,某些評論中那種「看,她也可以寫得這麼好」的中產階級他者化思維,令人生氣。她認為:「勞動者本來就可以寫得如此好(范雨素文章當然也不是說沒毛病),尤其在曾經有過多年普及教育、90%人口識字、書相對便宜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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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雨素是「工友之家」文學小組的成員。

「反差」感也來自於,這篇文章與大陸常見的「打工文學」寫法之間的差異,所帶來的「個性化」。皮村是北京東五環外一個命運獨特的城中村,因為上空有飛機航線、不適合房地產開發,因此至今密佈著小型加工廠和打工者租居的平房。在這裡,幾十位有文學興趣的打工者組成了文學小組,在NGO「工友之家」的協助和指導老師支持下寫作,油印文學刊物。范雨素就是文學小組的成員,但她的寫作仍然別具一格。正如發掘范雨素的「正午」記者淡豹,在〈關於范雨素的手記〉中提到的:

她不是現在流行的分類「工人文學」、「打工文學」下的寫法。她的長篇中,大哥哥是不認命的農民,小哥哥是少年早慧的神童,小姐姐是提筆成詩的女詩人,都不是常見的農民形象和農村生活經驗。她關注的不是血淚和反抗,不是以命運和不公為中心,是一些很博大慈悲的、有涼意、有距離感的人世觀察,一些多情的詩意,語言中有很多的反諷雜義,有流暢輕盈的幽默感。

大陸網民把這種寫法稱為「魔幻現實主義」:它是真實發生的,卻帶有荒誕感,所有的人物都不符合基於大多數的「想像」,但卻帶有個性化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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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雨素手稿

▉歷盡折磨後的人性之善

最後,范雨素文章中的道理力量,也是不可忽視的原因。

在現代人的各種敍事裡,道德感一再被模糊,很少被正面提及。但在范雨素的文章裡,我們又重新看到了確實有力的道德感,它不以教條或訓誡的面貌出現,而是普通人身上自帶的人格屬性,在歷盡生活折磨後顯露的人性之「善」。

我能為母親做些什麼?母親是一個善良的人。童年,我們村裡的一大半人都找茬欺負我家房後那些因修丹江口水庫搬到我們村的鈞州移民。鈞州最出名的人叫陳世美,被包青天鍘了。鈞州城現在也沉到了水底。我的母親,作為這個村子裡的強者,金字塔尖上的人,經常出面阻止別人對移民的欺侮。在我成年後,我來到大城市求生,成為社會底層的弱者。作為農村強者的女兒,經常受到城裡人的白眼和欺侮。這時,我想:是不是人遇到比自己弱的人就欺負,能取得生理上的快感?或者是基因複製?從那時起,我有了一個念頭,我碰到每一個和我一樣的弱者,就向他們傳遞愛和尊嚴。」──〈我是范雨素〉

淡豹在手記指出,范雨素的寫作甚至在某個程度上,回答了「活著是什麼?」這樣宏大的問題。「我想她也在定義活著的豐富涵義,在這個考慮輸贏的時代,也是在以作品本身、以作品/寫作行為和自己生命的關係,聲明閱讀的價值,尊敬讓人心疼的書,愛護受苦受難的人,人都在受苦,不僅所謂底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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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華作品

▉范雨素更像余秀華,還是李娟?

范雨素走紅後,讀者留言和評論中出現了各種比較:跟《窮時候、亂時候》比,跟新鳳霞比,跟小說《活著》的內容比。提得最多的,還是余秀華和李娟

上一波在網路發現「文學遺珠」的熱潮,主角是余秀華。同為湖北人、所謂底層身分和直指農村經驗的文字,將兩人連結到一起。人們討論的重點迅速轉到:「范雨素是下一個余秀華嗎?」范雨素的「老師」之一,北京皮村「工友之家」文學小組輔導老師張慧瑜說:「余秀華和范雨素兩個人確實有共同之處,那就是都寫了人生的苦難、生活的坎坷,而且都比我們這些所謂的文化人更能擊中人生的『痛點』,從而在普通讀者中引起更大的共鳴。」

然而余秀華回應范雨素事件時,似乎不太同意這樣的歸類:

好,我說一下我的看法,希望記者不要煩我:

  1. 文本不夠好,離文學性差的遠。
  2. 每個生命自有來處和去處,不能比較。
  3. 每個堅強的女人都很辛苦,不值得羡慕。
  4. 我都不願意和迪金遜比較,何況是她。每個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

這份回應遭到不少質疑,尤其是其中第一點關於「文學性」的敘述。余秀華後來在微博上又為自己做了辯護:「難道文學性不重要嗎?」對此,詩歌評論家王家新撰文反駁:問題在於如何看「文學性」?如果是指技巧和文字功夫,不如直接去讀托爾斯泰、杜思妥也夫斯基和卡繆。王家新說:除了靈魂的追問、精神的拓展和提升等等,「文學性」也有著它的底線或「道德的最低限度」,即對人的尊重,對生命的理解、同情和尊重——尤其是對那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生靈。

范雨素的「伯樂」淡豹則認為,范雨素更像李娟:「可能與內容上一代代女性強悍的相互依戀依賴的生存有關,不過,更多是因為語言上的天真、純淨、幽默感,以及一些『反當代』的獨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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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作品

李娟並沒有針對范雨素的討論發表回應,然而,她和范雨素有著本質上的區別:李娟藉由創作,徹底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成了以寫作為生的作家,換上新的身分繼續觀察生活。而這樣的改變,恐怕很難發生在范雨素身上。范雨素在接受採訪時表示:

我不相信它會有什麼改變,我年齡大了沒有什麼癡心妄想了,我只希望這件事能儘快結束。我是一個獨來獨往的人,我不適應有這麼多人關注我。我對文字沒有自信,我也沒想過靠文字改變生活,我也習慣了靠苦力謀生了,而且我對勞動並不懼怕。做小時工、育兒嫂也不是最低的工資,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范雨素和余秀華、李娟,各自不同,「民間寫作」也不是她們共同的標籤。對這些在網路時代各自獨立的寫作者而言,給予尊重的做法,就是不為她們貼上任何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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