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郝譽翔》閱讀路上的柳暗花明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這些年來因為小孩,也因為手邊正在進行一項研究計畫,我閱讀的書單和從前相比起來,幾乎是大幅的洗牌。

白天我躲在學校研究室,埋首在一大堆平常人根本就懶得看上一眼的學術書中:《周作人年譜》、《魯迅年譜》、《創造十年》、《中國職工運動簡史》、《馬爾羅與中國》……這些論述冷硬又艱澀,箇中的冷暖根本無法與別人分享討論,只有我自己一人心知。

晚上回到家裡,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世界。彷彿從學術的冷宮一下子墜回到火熱的現實,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環繞下忙得團團轉。我趕著煮菜,吃完飯後又得趕著洗碗,然後陪小孩做功課,緊接著洗澡,直到最後便是每晚必定舉行的儀式,卻也是一天之中最為快樂放鬆的時刻:我們母女倆並肩躺在床上,共讀一本故事書。

白天的學術研究算是閱讀嗎?我其實頗為懷疑。這就是為什麼有些學者論文寫得精彩,文學品味卻讓人不敢恭維的緣故。但如此一來,我的閱讀竟只剩下晚上的親子共讀時光,許多我原本想看的小說,都在研究和親子的夾縫之間,不得不遭到剔除了。

我個人的閱讀可以犧牲,但孩子的卻絕不能省。從女兒未滿一歲還在牙牙學語開始,每天晚上不管再怎麼遲,怎麼疲倦,我和她必定要打開一本書。少則半小時,多則一兩個小時,我帶著女兒從無字的繪本:大衛.威斯納《瘋狂星期二》等,到僅有寥寥數語的《豬頭三兄弟》,到書上鉛字越來越多的格林童話、《愛麗絲夢遊仙境》和《西遊記》,一路讀到《神奇樹屋》和《哈利波特》系列。

這些書籍有的我小時候讀過,譬如《愛麗絲夢遊仙境》,但現在早就忘得一乾二淨,腦海只剩下一個故事的輪廓;有些則根本沒讀過,譬如《哈利波特》,過去被我視為不值一讀,而如今為了親子共讀儀式,我竟不只讀它們,還得投注全副感情,一個字、一個字大聲地朗讀出來。有時白天接連上了好幾堂課,喉嚨已經不堪負荷,但晚上仍繼續苦撐,硬是用沙啞的聲音,非把手上的故事書唸完一遍不可。我常自嘲這輩子讀書,大約也沒有如此認真用功過。

然而,也因為陪女兒讀書,我回想起許多消逝在時光長廊中的過往。想起童年時,母親也像今天的我一樣,每晚臨睡前靠在床頭,為我和姐姐朗讀一本又一本的故事。那幅溫馨的畫面如今想來,竟有些許的不堪和諷刺——後來因為家中某些現實因素,以及我少女時期的叛逆,每每和母親發生激烈衝突,兩人漸行漸遠,如今雖然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但隔絕在彼此之間的那道無形高牆,竟是再怎樣也無法消除了。

我才恍然想起,我對於文學乃至閱讀的喜愛,竟是母親為我開啟的。這是她一生中送給我的最珍貴禮物。我現在之所以如此堅持讀故事書給女兒聽,莫非是在追回那個年幼的自己,重溫那段對母親的愛不曾有一丁點兒懷疑的伊甸園時光?

不過女兒的個性和我大不相同。我小時候喜歡讀的淨是些優美而哀傷的故事,譬如《小美人魚》、《賣火柴的小女孩》或是《快樂王子》。我捧著它們讀過一遍又一遍,沈溺在書中人物的孤獨寂寞,以及失去所愛的痛苦之中,彷彿那深受煎熬的靈魂就是我自己。但女兒和我恰恰相反,她喜歡奇幻冒險傳奇,最好還帶著幽默狂想。像是愛麗絲在仙境之中漫遊亂闖,或是《西遊記》中的孫悟空,不論眼前遇到的是老公公、老太婆或小孩兒,全都是妖精幻化而成的,都不由分說掏出金箍棒,一棒打死為妙。

女兒總是邊讀邊哈哈大笑,我卻覺得很奇異,好像不記得自己曾經在閱讀的時候大笑過?對我而言,閱讀就應該是一件孤獨的事才對,是一個孩子孤伶伶地躲在角落,安靜地埋入文字的世界,去找尋現實人生中不會給予的解答和安慰。在那個世界之中,沒有大笑,只有溫柔無聲的眼淚,就像是小美人魚最後化成的泡沫,是要犧牲了自己才能換來的絕美。

過去我對於這點深信不疑,但如今女兒的笑聲卻顛覆了我。她喜歡能夠讓她大笑和冒險的故事,活脫脫就是一個《神奇樹屋》中的安妮。每當我在為她朗讀這些充滿勇氣和歡樂的書時,總一再回想起,當我在和她一樣8歲的年紀時,是如何沈浸在一些憂傷的童話裡。那莫非是一種隱喻?因為生命的創傷無以名之,所以只能轉身逃入童話的世界去追尋?

我也想起自己平生的第一本書,就是在8歲時寫的,純手工製作,自己畫插圖,自己裝訂。故事內容我已忘了,只記得大致結尾:公主的雙眼被巫婆刺瞎,又被逐出皇宮,獨自一人流浪在黑色的森林中。這就是最後的一幕,沒有王子公主幸福的結局。我刻意不要王子的拯救,這才是故事該有的樣子。8歲的我有著莫名的固執,這樣的固執堅持了幾十年,直到有一天,一位文學界資深的前輩老師忍不住對我說:「郝譽翔,為什麼妳的作品都那麼哀傷……」

當時的反應只是愕然。如今,在女兒的笑聲中才發現自己的偏執,不禁啞然自己已活到快知天命的年紀,才又新生出一副閱讀的眼睛?

原來文字並不會療癒創傷,生命才會。原來讀一本書,也不只是一本書而已,還在閱讀自己。而原來生命就像書一樣,有喜劇有悲劇有荒謬劇,它層層剝復柳暗花明,沒有個止盡。


郝譽翔
台灣大學中文博士,現任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創作系教授。著有小說《幽冥物語》、《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初戀安妮》、《逆旅》、《洗》;散文《回來以後》、《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一瞬之夢:我的中國紀行》、《衣櫃裡的秘密旅行》;電影劇本《松鼠自殺事件》;學術論著《大虛構時代——當代台灣文學論》、《情慾世紀末──當代台灣女性小說論》。曾獲金鼎獎、中山文藝獎、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好書獎、時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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