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章緣》瓷盤、神仙和微波爐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我們為什麼閱讀呢?很多時候是想在書中印證自己的人生經驗和體悟,找到共鳴:原來我不孤獨,原來我所經歷的,不管是奮力攀爬的現實高山,還是險些沒頂的情感海洋,已經被說了出來。

但是過去幾年來,有那麼一類書,寫出了我的共通經驗,指出我即將走進的人生風景,我卻總有意無意繞過,避之惟恐不及,那便是闗於老年失智的紀實或虛構文學。

直到我的母親去世。母親的去世,標識了一個長途旅程的結束,我站在終點處,終於有勇氣回看,與同修印證,我們是如何與老年失智的親人道別,如何捱受它的折磨和考驗。

你能愛一個完全變了樣、而且不記得你的人嗎?如果你還愛,是因為你真的愛,還是因為他是你的親人?是因為內疚、憐憫,或是因為不得不的責任感?這個問題很殘酷,而這只是關於失智看護的許多殘酷問題之一。如果深入去想,我們會觸及到人倫道德,觸及到愛的本質,最後無可避免,觸及到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們做這個遺忘的大功課時,不得不重新認識自己。

郭強生在《我將前往的遠方》(天下文化)裡一再扣問,反思自己如何一路走到過半百的今天,隻身守著失智的父親。他的孤絕感,在作為外省第二代、已無手足且單身未婚的情況下,益發強烈,而父親的遺忘,讓許多重要生命經驗失去了最後一個見證人,那個見證了他的出生和長大的親人。

什麼發生了,什麼只是想像?你連個查證的人都沒有。就像我再也不會知道自己出生的時辰,上午下午還是晚上,是在什麼時刻母親辛苦地生下了我?一直以為總有機會問。兒子的生辰,刻在了醫院送的小陶鞋,擺在他的書架上,這讓我心安。有一天,也許作為母親的我也會忘記。

當郭強生年邁的父親開始出現癡呆、開始遺忘,他更加珍惜過去。一個從小看到大,凡有請客就要拿出來用的大瓷盤,凝聚了全家四人團坐家宴的回憶。過年時,他特意捧出這個瓷盤盛魚,那卻是個不圓滿的年夜飯。年年有餘,然而時光無情洗刷一切,物是人非,昨日不能再現,所存只有他當下的書寫。

關於失智的散文,更早讀到的是蔡怡的《烤神仙》(時報文化),以細膩深情的筆調記錄照顧失智父親五年、為他送終的點滴。隨著病程的進展,父親返老還童,從耄齡老人慢慢回到青年時期,回到童年,早年的記憶覆蓋了今日的現實,而體貼的女兒試圖從現實的這一端伸手過去,跟父親遙遙相連。蔡怡有手足親人,但在照顧老父一事上,被迫要獨力承擔,並因此在先生和父親之間左右為難……她的心力交瘁,是每個照看者的痛。

對我,這個跟母親一美一中、隔著太平洋的女兒,對生病的母親除了心疼,就是愧疚。母親生病初期猶掙扎著獨居,直到有一回去美探視時,看到她把雪糕放進微波爐加熱,才說服一直不肯面對此事的姊姊,請了專人照看。有人全天照看後的母親,一股要獨立生存的氣洩了,快速失去生活技能,隔兩年便忘記了我。

唯一可告慰的是,原先怯於示愛的我,深知疾病就要奪去一切,奪去她眼中的女兒,我眼中的母親,在她忘掉我之前的幾年,一有機會就對她傾訴孺慕之情,相擁相親。在某個層面上,那是我們母女感情最好的時光。

母親從確診到去世,有十二年的時間,我看著疾病慢慢侵蝕她,束手無策。母親是烈陽下的雪人,一點一滴的化水,變成一個不懂事的女孩,聽話而無助,依賴著我這個陌生人,出門散步時緊緊攢著我的手。

雖然曾把母親接來上海短暫居住,也盡我的能力協助,但我畢竟不在她身邊。有很長一段時日,我晚上睡不著覺,只是煩惱母親該怎麼辦。睡著了就做夢,夢裡趕去美國看她,飛機降落,走出機場聽到的還是中文,於是驚醒。有一回,夢見全家圍著長桌吃飯,母親在添飯,我想著,母親還知道怎麼添飯,而這時卻發現,長桌其實是我父親的棺槨……

母親三十多歲守寡,把我們扶養長大,得病後我卻沒能陪伺在身旁。這輩子,我忘不了這個夢。

跟以棺為桌的夢同樣驚心的,是上海作家、台灣媳婦于是寫的烤箱。在甫出版的長篇小說《查無此人》(人民文學出版社),女兒獨力照顧失智的父親一段時日後,不堪重負,把父親送到養老院。有一次去探望時,看到身強而腦弱的父親,固執地捧著一個微波爐繞桌一遍遍兜圈子,誰也攔不住他。她站在那裡,面容映在了微波爐的鏡面上,父親就像是捧著她的遺像向她一步步走來。這是個跟死亡緊貼的意象。或許至親的失智失憶,也帶走了我們部份的生命,死亡陰陰朝我們頸脖呵氣。

《查無此人》取材自作者的真實人生,原本要寫非虛構散文,後來寫成小說。父親失憶後,于是為了了解父親的一生,特別回到哈爾濱老家去尋訪。她寫出的尋訪過程,反映了近代中國整整一代人的記憶都是散落不全的。由此,個人的故事連結上了大時代。

我佩服作者的勇氣和毅力。整理母親遺物時,箱子裡那些黑白老照片,我能認得的只有母親和她娘家的至親。有張照片,母親穿A字長裙,腰身纖細,圓領鏤花上衣,領口別一個飾針,和女友倚在草垛邊看雜誌。誰拍的照片?女友是誰?那裡是哪裡?母親年輕的容顏和和嫻美的氣質,留在了老相紙上,卻不再有人能轉譯那段時光。我想知道,同時又想把一切拋在腦後,像拋掉沈重的行李,繼續自己的旅程。

無論是個人之疾,還是時代之病,關於失憶的閱讀和書寫,都是那麼艱難。


章緣
台灣台南人。台大中文系學士,紐約大學表演文化研究所碩士。旅居美國多年,2004年後移居中國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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