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回望歷史,金宇澄給台灣讀者的話

2018-08-21 12:35
長篇小說《繁花》斬獲首屆魯迅文化獎及茅盾文學獎後,2017年金宇澄推出《回望》,再度震動中國文壇。
父親曾是中共諜報員,身後留下的筆記殘稿、昔日友人的信札,其中記錄的許多事就連母親也不知情。金宇澄在遙遠的時光盡頭,回望父母的歲月及歷史,透過各種歷史細節與圖像的組合,完成了這本落實於大陸江南的人生史、家庭史和心靈史,既是家族回憶錄,也是近代史的私人注腳。文學評論家毛尖稱譽:「被歷史長河所裹挾的細節,在這本書中,如涓涓細流般重新被找了回來。」
本刊在《回望》台灣版出版前夕專訪金宇澄,關於民國,關於歷史的非虛構寫作,以及與台灣的幾絲關連,作家均有答問。

整理:James

【給台灣讀者的話】

2013年,《繁花》出版的幾個月後,我父親去世了。

少年時代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爸爸是幹什麼的,我卻一直不清楚父親的過往,那是他遵守了經歷所配備的規矩,從不談自己的事。

我寫父親,開初是被他與馬希仁先生的信件所打動,他們是青年時代的朋友,卻直到垂垂老矣才互相透了點底,彼此訴說當年做了些什麼。如果沒那些信件,這些生動畫面也就被他們永遠帶走了,這些敘事,觸發我進一步整理相關的文字和線索,最終成為本書最重要的一個核心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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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馬希仁致金宇澄父親的明信片(新經典文化提供)

完全依照材料的多寡決定取捨,儘量以細節、信件和圖片說話,憑藉記憶的片語隻言,連綴接續,逐漸一一列出,如果缺失,也就是留白,前後都為當事人說的內容,哪怕前後並不完全符合,也保存下來,使這種敘事方式帶有明顯的不確定效果,每一位讀者都可根據各自的角度,產生某一種判斷,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想像空間。

有人問我,既然擁有這麼多材料,為什麼不寫成小說?我認為非虛構的方式,應該是更接近真實的一種意願,你有了一系列的真材實料,即使有所缺失,也會讓你有聚集更多材料的衝動,材料會刺激更多的材料,是非虛構的良性路線。而虛構,往往是另一類「大量填充」的路徑,比如納博科夫只是看到一則「豆腐乾」新聞,引動了他的早有的儲備和虛構狂熱,一部火車啟動,寫成《羅莉塔》。

記得1990年,我看到台灣《光華畫報》報導,中國大陸第一個裝滿舊物的集裝箱到達了台灣。當時大陸舊房子不值錢,一個徽派老屋被拆解,房樑、窗戶、門樓等等都不當回事,裝箱時因為構件尺寸各異,常常拳打腳踢塞進箱子,根本當它垃圾,讓我注意的是對岸台灣深諳它的價值,碼頭上每個接船人都戴著白手套——前人留下的材料就這樣,你怎麼對待它,可以戴白手套迎接,也可以拳打腳踢,當它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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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手繪圖「我父母住過的上海地點」(新經典文化提供)

《回望》這段歷史,透過這些細節與圖像的組合,完成了這本具體落實於大陸江南的人生史、家庭史和心靈史,在這陌生的、似曾相識的環境裡,台灣讀者將感受到這條曲折難忘的故事線,也會清晰發覺很多部分仍然是一片空白——等於你打開了一個塵封的舊本子,看到了特別的內容,也發現它有缺頁的遺憾。

歷史,我們能走近和記取它的,不會是概括和解讀,而是某些難忘的形象與細節。

金宇澄


《回望》BV

【問與答】

問:1949年距今將近70年了,「民國」幾乎成了另一個時空,如今在大陸似乎也成了一種「懷舊的想像」,是即所謂的「民國範兒」。關於民國,在您人生中占據一個什麼樣的地位?您對令尊與令堂耗費青春「推翻民國,解救同胞」這件事又是怎麼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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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父母親結婚照(新經典文化提供)

1971年冬我19歲,在南京中山陵始見「中國國民黨葬總理孫先生於此」巨碑,這應該就是江南當年最醒目的民國遺痕。也是那一年的夏天,有人在東北宿舍的大炕上,出示上世紀30年代南京「中央大學」建築系《鋼筆畫教程》。19歲,如饑似渴的年齡,事關民國的這兩種印象可謂深刻,斗大繁體金字,撕剩半冊的老教材,金光璀璨,繁複細密,尤其農閒下雨的日子,彷彿看它們從凋零謝幕、大江東去的固有印象裡自動聚攏鱗甲——它們,是經過了隨後這幾十年的點滴拼接,慢慢完整的。

民國是漢民族走向現代文明最重要的歷史定格,它是根源,最難以割裂,也最難掩飾,長輩們舉手投足,都帶有它深刻的印痕,我們都是從它那裡走過來,無時不刻融於我們的言談、我們的特質、我們整個的生活中,水乳難分。

大時代面前,個人十分弱小,卻都有著各自最充分的理由,而歷史在獨自前行,既不產生假如,也沒有如果,常常在瞬息之間,已是百年,面對極度的動盪,個人必須順應這種身不由己的演變,在四季更改中,形成微觀複雜的個人史,洋流中那些無數普通小魚的小歷史。

問:小說與歷史是兩件事,尤其涉及長輩,總有些「為尊者諱」的事情得拿捏。《回望》讓人讀得感動,與作者的「裁切」當不無關係。在寫作過程中,不知是否也有碰到為難之時?

這是常常面對的問題,我是到了最近的十年,才根本上明白,任何關於人的故事,虛構或非虛構的文字,肯定都是殘本,都含有忌諱,比如《繁花》,只寫到它的三分之一,另外特殊的三分之一,只能進棺材,爛在肚子裡,再有的三分之一,也即是接近現實的模糊區域,我對人、對事的難以透徹,確實難以全知——就比如我活過了60,都沒有能全知全曉哪怕一位朋友,我根本就難以獲得對方的全部內心和外在,因此,寫三分之一是寫作常態,但我輩自小卻一直在收受寫作的某種巨大的蒙蔽與崇拜——作者對人對事,真可以那麼瞭若指掌嗎?可以嗎?不可以。凡人做不到這樣境界,凡人不是上帝,只能局部為止。

問:您到過台灣,且不只一次。台灣對您而言,會是怎樣一種感情呢?

台灣比上海安靜,比上海嘈雜,對台灣曾有的印象比如,每次看楊德昌電影,小明爸爸被關起來寫材料,會想到我爸爸。

台灣有我喜歡的繁雜,是細節更充分的體現,有意思還在於這個繁字,在語態上,文字上,都很明確,但比如,我原以為繁體字可以說明一切,而《繁花》也讓繁體字產生「簡化」的作用——大陸版的《繁花》中,人物引舊書,舊詩詞,我都用繁體字。我的少年時代,大陸簡體字運動正逐步完成,我看了不少民國書,1950年代的簡體字進化中的小說,於是借《繁花》予以紀念,35萬字的簡體字小說,我夾雜了小部分繁體字。等到這部小說在台灣出繁體版,發現我這些小心思小伎倆,被整版的繁體字淹沒了,這種有點複雜意味的對比元素,到了台灣,就被繁複的台灣給簡化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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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左)與其兄長於長樂路家門口合影(新經典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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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宇澄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金宇澄
曾名金舒舒,一九五二年生於上海,祖籍江蘇黎里。

小說家、《上海文學》執行主編。台北國際書展大獎、Openbook年度好書獎、中國好書、魯迅文化獎、施耐庵文學獎、華語文學小說家獎、茅盾文學獎得主。

著有長篇小說《繁花》、隨筆集《我們並不知道》、中短篇小說集《迷夜》,及作品選輯《金宇澄作品選輯:輕寒‧方島‧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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