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給予失落與記憶的低吟迴聲:2025台北雙年展的一種讀法

  • 蘇吉(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研究生)
2025-12-17 11:30

邱子晏,《偽飛行場》,2025,零式戰鬥機複製品搭配顯示器、影片、碉堡造型之音聲座椅,15分鐘,1200 × 900 × 300公分,120 × 45× 40公分,藝術家版權所有,由2025台北雙年展及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委託製作。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攝影呂國瑋。

「2025台北雙年展」的主題為「地平線上的低吟」,由山姆.巴塔維爾(Sam Bardaouil)與提爾.法爾拉特(Till Fellrath)共同策展,以「思慕」(yearning)作為啟動展覽的論述動能,試圖開啟由台灣擴延至全球的一幅藝術圖像。

本次展覽的亮點之一在於:台灣文學成為策展論述中的核心概念。策展人們於當中選定了兩部小說作品,分別是陳映真〈我的弟弟康雄〉(1960)與吳明益《單車失竊記》(2015)為索引,從文學中看見「思慕」的身影,以及那些與「思慕」產生共振的,關於失落與記憶繚繞的藝術現場。即便這兩部文學作品沒有出現在實際的展覽當中,卻也能夠成為一種對於雙年展的理解方法,從台灣文學的觀點試圖靠近展覽關懷核心。

這篇文章試以一名台灣文學讀者的閱讀經驗,與這次雙年展所吟詠的思慕、數部作品觸及的失落與記憶進行對話,從文學文本體現的風景,進一步回應地平線上的低吟,製造出能與之共振的迴聲。

➤朝著失落走去

〈我的弟弟康雄〉作為生者追憶亡者的寫作,所牽連起的是一整個世代的幻滅與哀愁。姐姐閱讀著死去弟弟的日記,試圖重探死亡現場,以及亡者尚未逝去之前的生命景觀。

我們如何接近一個已然失落的標的物,卻又在其中將意義贖回於世?這始終是屬於生者的功課。包冠涵甫出版的小說作品《柔軟的耳朵與火山上的歌》同樣以親人之死為母題,展開一趟生者的求索之旅。童稚的外孫女透過自己的方式踏查、探案,將死亡之謎轉化為對生命本質的叩問。童言無忌卻也無懼地朝著失落的本源走去,與其協商、對峙,帶著屬於生者的收穫迴返於世。

面對亡者的書寫,生者時常無言以對,有時卻也試圖發聲,以生之應答在文學畛域上彌合生死。賴香吟的《其後》是經典案例,面對亡者「五月」,以及其留下的種種文學線索,生者如何迷亂於其中,又與那大於一切意義的死亡對峙?另一方面,小說也橫向望見了幾組生死交關的文學中人:海子與西川、顧城與顧鄉。文字有其力量,在生死訣別之外建立起屬於他的一條線索。就像神話中阿里阿德涅給予特修斯,使其不致迷失於失落迷宮中的救命線索。

➤物的失落及其身世

《單車失竊記》從物件的找尋出發,映射出的是當前世代如何追望前行世代所遺留,甚至是佚失的歷史部件。如同單車有其零件、機關,歷史是否也是如此層層疊加於記憶當中?不以一種均質、固著的方式呈現,而是有機串聯的想像結構?雙年展作品《偽飛行場》給出了藝術家的答案。

邱子晏以紙板、鐵架重構零式戰鬥機,另一方面試圖重構的二戰台灣史與當代世人的關係與距離,在大型複製品之外,藝術家也拍攝錄像作品,將在地的聲音與畫面融入虛構當中。飛機的假想起降也是對於歷史的再次設想,一如《單車失竊記》當中的銀輪轉動,歷史也在邱子晏的一趟趟起降中再次被擾動、發出轟鳴。


邱子晏,《偽飛行場》,2025,零式戰鬥機複製品搭配顯示器、影片、碉堡造型之音聲座椅,15分鐘,1200 × 900 × 300公分,120 × 45× 40公分,藝術家版權所有,由2025台北雙年展及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委託製作。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攝影呂國瑋。

另一個場景裡,莫尼亞・班・哈穆達(Monia Ben Hamouda)的大理石作品《Ya’aburnee (يقبرني) - 未譯碎片 I 及 II》以石碑文物為靈感,以大理石製造出帶有裂痕與雕鑿的殘片。裂痕所提醒的也許正是一種對於過往歷史的不可翻譯,意義的缺失成為必然性之後,我們能以當代的視域閱讀並理解什麼?同樣也開啟了對於亡佚的歷史幽靈的種種思考。


莫尼亞・班・哈穆達,《無像崇拜作為具象化的迫切性(補述)》,2025 ,雷射切割鐵件、香料,202 × 160 × 0.3公分,藝術家及ChertLudde, Berlin和 Selma Feriani, Tunis/London版權所有,由2025台北雙年展委託製作;《Ya'aburnee ( ينربقي ) - 未譯碎片 I》、《Ya'aburnee ( ينربقي ) - 未譯碎片 II》,2025,塔拉大理石,藝術家及Selma Feriani, Tunis/London版權所有。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踩著記憶行走

如穆罕默德.阿法拉傑(Mohammad Al Faraj)的《如水中茶葉》以多種樣態的物件、回應了記憶與時間的問題。觀者需要行走於沙礫之上,沿著棕櫚木若有似無的指引,理解牆上文字與圖像的意義。

關於記憶的漫漶與難以收整,很難不讓人想起張亦絢的《永別書》。書中少女成長史交織著性別與國族的大歷史,如何以一己之力對抗記憶的橫徵暴斂,卻又理解自身記憶如何轉瞬化為烏有。以記憶為題或與記憶為敵,觀看展覽品後我們得到的,並不只有滲入鞋中的些許沙礫那樣渺小,也許某些關於記憶的辯證,始終在暗處搔刮著我們。

《永別書》的副標題「在我不在的時代」,似乎也能與這次雙年展的許多作品呼應。酷兒藝術家陳柏豪以畫作《跨時代的勇氣》,召喚了228受難者的親人與同志大遊行的場景連袂出席,連結受難者與酷兒的記憶,以勇氣將其重新召喚。


穆罕默德・阿法拉傑,《如水中茶葉》,2025,棉紙相片、棕櫚木、炭筆牆繪、沙,尺寸依空間而定,藝術家及Athr Gallery, Jeddah和Mennour Gallery, Paris版權所有。本作品承蒙Athr Gallery, Jeddah及Mennour Gallery, Paris慷慨支持,得以實現。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攝影呂國瑋。

➤當異物梗塞記憶

當我們沉溺於記憶的流轉時,許多的藝術作品也體現其獨特的質地,如一種異物般的存在,置身於記憶的敘事裡頭,甚至可能會使得記憶「塞住」,不得不繞道或是直直撞上這些異質的景觀。

卓永俊的錄像裝置時常並陳集體記憶與酷兒經驗的交織錯落,如《祝你有個美好週日》當中呈現舞者在教堂與酷兒俱樂部的即興排演。托比亞斯.茲耶羅尼(Tobias Zielony)的《偽裝(基輔)》則是以攝影記錄下動盪時期烏克蘭的酷兒身影,家國大業與酷兒盛世並進。

這種異物的記憶置入,使人想到陳栢青在《髒東西》當中的同志大夢。以小說為形式,在許多歷史時刻啟動酷兒人物的可能性,弄髒堂而皇之的威權體制,甚至是進步解放的民主大夢也被髒東西們潑上一筆。展覽中倪灝備受爭議的裝置作品「襪子系列」似乎也能這樣理解,外於大眾記憶之外的癖好、慾望,如何成為一種酷異的異物,使觀者如鯁在喉,比搔刮更烈,比刺痛更深刻的一種試探。


卓永俊,《祝你有個美好週日》、《愛你潔淨雙腳的週四》、《一見鐘情的週一》、《學會愛的上週五》,四部單頻道錄像、彩色、立體聲,每部20分鐘,藝術家版權所有。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攝影呂國瑋。

思慕以及我試圖引申出的失落、記憶,當然不只呈現於上述的作品當中。由於閱讀的限制與篇幅的關係,這篇文章試圖開展的種種辯證亦是一種低吟與繞音。思慕所引起的種種追索,絕不僅止於一場展覽或是一篇文章,而是像學者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對於失落的認知,這組不斷勾連起彼此的詞彙,使得「一個斷裂不完整的視界隱約浮現,以幽靈似的動能匍匐前進。」

【展覽資訊】

2025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