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臺灣文學獎金典獎.複審總評》好作品的溢出

2025年臺灣文學獎金典獎入圍作品。

撰文:黃麗群(複審委員會主席)

擔任書獎評審始終有一點挑戰性。其一是人的時間與精神終究有限,但全部報名作品,最後送達了十二箱⋯⋯在我書房溢出成為三座塔,常常走來走去一看見,覺得自己人在三途川(還好主辦單位同步提供電子書閱讀器,非常有幫助),會議前讀完是有點壓力。複審會議幾次中場休息,大家不約而同說:「從春末到現在都覺得精神很緊繃⋯⋯」

對我而言,這裡的「緊繃」,又跟接下來的其二有關:我的閱讀過程並非一帆風順,此處所指並非時間夠不夠或精神好不好,而是反覆自己跟自己重新商榷、討論以至於校正評審標準的過程,像一場長達數月的腦力折返跑。由於金典獎覆蓋的文類相當多元,除了基礎參賽規章(出版期間、作者國籍等),並不設置積極排除或指定範圍資格,只要如簡章所載「認定屬文學作品者」均可報名。我不免出現以下自問:該如何盡最大可能,確立一個在不同文類與創作形式中,都能大致適用的審美觀點?畢竟入圍名單只能有30本。

這件事很困難。「文學性」似乎常常寬泛地與「藝術性」相互混用,然而我個人以為所謂文學性,始終必須具備一重性質,即是「只有文字才能表達的表達、只有文字才能與閱讀者共同建立的感官與意識空間」,也就是說:它有其他符號所不克抵達之處。在它當中,有一些「什麼」,註定無法鮮衣怒馬地左右跨界,也無法兌換成任何其他表現形式。而這最後,成為我考量的一項基本原則。

不過,這僅是我個人對應高度跨文類狀態的權宜策略,世間安得萬全法,只能盡力避免「又負如來又負卿」。相較之下第三個挑戰——基於不同世代性別、領域背景、文類關懷與創作取向所組成的評審團,如何在兩天半時間裡持續縮小聚焦範圍、說服與反說服、拉票與跑票(這部分總是很有意思!),最終得到一份高度共識的決審名單——反而顯得相對順利。


前排左起洪廣冀、黃麗群、利格拉樂.阿𡠄與臺灣文學館館長陳瑩芳;後排左起潘家欣、楊富閔、陳佩甄、童偉格。(臺灣文學館提供)

本屆複審委員們各自的評審原則與審美意見,以及討論的內容,在林文心的會議側記中已有相當詳盡紀錄,各位可同時參考,在此便不多贅述,有些我自己的觀察,會議過程中無暇擴充(畢竟工作重心是逐本討論作品),或許可以放在這裡。

讀完整批參賽作品,我腦中最初出現的關鍵字是「穩定輸出」,穩定包括量與質:以量而言,不同世代的創作者都很有能量與表現空間;以質而言,參賽件數最多的詩、散文、小說與非虛構寫作中也俱有一時之選。這個「穩定輸出」的成果,我推測行之有年的獎補助機制發揮了力量,它提供這一兩個世代、相對缺乏資源與人脈的年輕創作者一定程度的保護,避免具備發展潛力的新一代在全世界同樣面臨的險峻產業環境中折損。

獎補助的意義,其實非常反直覺:它從來不是將本求利地找出一個新星,而是為了許多可能的新星不要太快墜落,先留出一點天空。(若說俗氣一點:可能接近買公益彩券,你不可能期待今天買一張明天就中頭獎;但如果始終不買,你永遠不會中獎。)

另一個非常反直覺之處是:不甚熟悉出版與創作相關獎補助機制的朋友,大概下意識會認為「獎補助不就是納稅人花錢讓你抒發你個人的喜怒哀樂」,然而過去五到十年,若從出版品本身到補助會議現場觀察,我的認知剛好相反:獎補助機制,加上注意力稀缺的傳播環境,兩者已配搭成為一套組合拳,漸漸塑造出一整代(甚至兩整代)強議題的寫作生態。

就獎補助而言,強議題在補助評審組成與運作機制中,一向更具備取得公共資源的正當性(寫作不是只為了個人,而是為了更大的時代、社會與主題關懷)。因此外觀上,我們好像看見它補助的是個人創作,但其運作至今的內在邏輯,已逐漸演化成以人為鑿,持續開採並留下更多的知識論、更多的歷史資料、更多的田調現場、或者在相關議程上更繁複的詮釋角度。這一點,我認為是它真正珍貴之處,而這套生態在下一個十年,對創作者個人會產生什麼影響,同樣值得關注。

就傳播環境而言,即使取得創作與出版補助,進入市場後,為了從社群媒體與短影音之間,虎口奪食地搶下你我注意力的一兩秒,行銷策略也不可能只說一句「反正很好看啦」,故終究不得不趨向某種時新議題 hashtag 上好上滿、快速貼標的宣傳手段。我個人雖不完全喜歡這類取向,但十分理解當中的無奈,也因此,結束這次評審工作後,我發現我對其中特別喜愛的某些寫作,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讚美:「謝謝你完全不是宣傳詞或推薦文裡那些關鍵字。你比那些多得多。」

好作品往往是溢出的,它們總是有種徹底無法盛裝在故事梗概、標籤與主題等等容器裡的不馴之氣,撩亂邊緣,就像有時你先讀了兩百字的電影簡介,然而最後會發現那簡介真是對得不能再錯了——它好像什麼都有說到,但什麼也說不出來。你就是得把那部電影看完。

而本屆複審裡我看到的好書,也溢出了入圍名單以外——我的意思是,30本實在是賽制所限,雖說聽來很像場面話,然而在名單以外確實還有不少我很欣賞的可觀之作,只是在評審的交錯取捨下最終成為遺珠。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從來都不是紙本與實體書店的浪漫信仰者,不過,這次倒想有點復古地小小聲說句:「要不要⋯⋯起身出門找個書店繞一下?」

這倒不是為了什麼社區在地的文化風景或者什麼紙本的溫度。只是說,你現在就別在網路上讀這篇文章了(反正我也快寫完了),在意見爭先恐後的時代,若能遇見一些還沒從宣傳說帖裡認識的作品,若能看見一兩張還沒被主義或大義蓋在臉上的本來面目,或者,這次什麼都沒發現,最後只是吃了球冰淇淋,那也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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