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即使兒童也能犯下叛國罪的地方:評《地下室的黑豹》

日前一名5歲女童,嫌熱不穿衣服,全裸在台北車站捷運站口玩,被10個路人包圍,以「男女有別」要她穿衣,並且錄影在電視報紙網站散布。父母說明來龍去脈,讀者留言「不穿衣服會被性侵」、「不想被拍就不要裸體」。

甫推出中譯本的以色列小說家艾默思.奧茲《地下室的黑豹》(1995年),為此事提供了解釋。小說描述英國託管最後一年的耶路撒冷,12歲男童普羅菲的父母從事地下工作掩護游擊隊,男童也學樣,和玩伴幻想揮軍攻入英國軍事基地、以威脅轟炸白金漢宮來換取獨立建國。他自命為好萊塢英雄「地下室的黑豹」,伺機而動,躍出撲殺。

然而普羅菲遭遇了兩難。另一個12歲男孩宵禁被英軍逮捕,以間諜罪被鞭刑15下,皮銷肉爛。普羅菲也在宵禁被抓,但好心的英軍不但放了他,而且像小狗翻肚皮朝天那樣巴結他,找他玩,自承熱愛聖經和希伯來文化,開始和普羅菲上語言交換課。

普羅菲自認臥底刺探敵情,玩伴本.胡爾卻指他背叛,用貼傳單對付英軍的手段對付他,在他家外牆上塗鴉公告「普羅菲是卑鄙的叛徒」。普羅菲陷入焦灼,連篇累牘查考「背叛」字義,反覆糾結於自己是否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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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作家奧茲攝於2013年(圖片來源:wiki)

▉第一隻黑豹:本.胡爾

第一重敘述,普羅菲認罪,飽受內疚折磨。在這背後的第二重敘述,說明本.胡爾用罪名來控制普羅菲。作者以口渴來隱喻控制欲:本.胡爾「具有某種不可遏制的渴」,在踢足球中場休息時喝下六、七瓶汽水,又去喝自來水,仍然流露出渴態。中年成了連鎖酒店大亨,「但是仍然流露出渴的樣子。」這種人終身在沙漠中央徘徊,再多水也無法解渴。本.胡爾的姐姐雅德娜則自稱不渴,她剖析弟弟的渴:「他只是要控制別人。他不先把別人控制了,夜裡就睡不著覺。『控制』這件事,麻煩就麻煩在這裡,你一旦開始控制,就不能結束。」

雅德娜告訴普羅菲:「你應該學提要求。在這個國家就是這樣。他們不提要求,要不就手腳著地求你,要不就給你施加壓力,要不就是欺騙。暫且不說猥褻地亂摸,這種做法在這裡占大多數。」

「在實際生活中,人們要求各種東西,但方式不對。而後,他們不再提要求,只是付出與傷害。」本.胡爾付出讚美來交換普羅菲服從:就算本.胡爾要普羅菲移山填海,普羅菲也會照辦,就為從本.胡爾口中聽到「幹得好,普羅菲」。但當普羅菲不如他的意,本.胡爾便傷害普羅菲。

普羅菲執迷於叛徒的字義,其實是同時擔任原告和被告,在內心無盡控辯攻防。而雅德娜揭穿「背叛」的意義早被本.胡爾淘空,實為蠱惑普羅菲入罪的心靈控制工具。

我們以付出來交換對方服從,如果對方不服從,便傷害了我們,我們則想報以傷害。親子、友誼、愛情、工作、人際關係往往陷於「交換」,甚至「交易」的賺賠邏輯。此時我們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胡蘿蔔與鞭子能收效。這裡沒有人,只有主奴因利害結合。這裡沒有連結,只有控制。

雅德娜要普羅菲學著提出要求,這是人文啟蒙的驚天一擊,有了主體性,人不再是奴隸或主子,而是夥伴,信賴對方會珍惜我的要求。存在與表達都是「贈與」,在要求之際即已完成。

▉第二隻黑豹:父親

為什麼本.胡爾的讚美影響普羅菲這麼大?因為普羅菲的父親不但吝於肯定普羅菲,而且確如母親說的,「無法不侮辱他」。

「背叛」是捏造的罪名,因為痛苦時人們傾向責怪,不是責怪受害者,就是過度自責。父親責怪普羅菲,普羅菲責怪自己。讀此書若糾結於定義背叛與忠誠,那都被奧茲耍了一記。

《地下室的黑豹》在說什麼?這涉及奧茲29歲時的成名作《我的米海爾》(1968年)在說什麼。奧茲的絕技,是透過認知受限的第一人稱描述所見,讓讀者意識到敘述並不可靠,像凹凸不平的窗玻璃,生病的心智扭曲了現實。

奧茲的母親是大屠殺倖存者,因為憂鬱症,在奧茲12歲時自殺,奧茲不原諒父親,14歲離家搬進人民公社。《我的米海爾》由奧茲母親觀點,描述向外所見的鬱悶煩躁,處處缺陷。她描述次子缺乏奔放的熱情:

「每當我吻他,他總是退縮,似乎在強迫自己接受,並且默不作聲地忍耐。每當我試圖講些令他發笑的事,他總是用探詢的目光審視我。那目光斜睨、機智、世故、嚴肅,好像在尋思我為何要講這個笑話。他對彈簧,水龍頭,螺絲,插頭,鑰匙等物體的興趣,遠遠勝過對人和詞語的興趣。」

母親只見他陰沉,恐懼親密,對人保持距離。因為不知道自己在傷害孩子,也就看不見孩子戒慎恐懼,習慣大人陰晴不定,喜怒莫測,處處地雷。像屋裡有個鬼,只有兒子看得見,母親無辜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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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勒斯坦託管區地圖(wiki)

奧茲在《愛與黑暗的故事》(2002年)裡,提到前作《地下室的黑豹》的故事,主角說他8歲時是英國託管巴勒斯坦的最後一年,他在地毯上玩戰爭遊戲,和玩伴造玩具火箭威脅轟炸白金漢宮。歷史上結束託管是1948年,確是奧茲8歲時。

奧茲寫《地下室的黑豹》,8歲改成了母親自殺時的12歲。為什麼?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將少女受騙由高中改成13歲,和《地下室的黑豹》都是控訴加害者。普羅菲強迫性地反覆思索「背叛」,像房思琪反覆思索「慈善」。他倆都去查字典,意謂純真心靈被謊言操控折磨。

表象和真相矛盾,本.胡爾虐待普羅菲,說成普羅菲背叛祖國;慈善即剝奪,像《1984》的極權政府口號「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地下室的黑豹》寫普羅菲用叛徒標籤來界定自己,實際是控訴濫用標籤虐待普羅菲的人。那是誰呢?

《地下室的黑豹》開頭,發現牆上塗鴉叛徒罪名,父親用嘲諷掩飾怒火,問兒子:「好極了。天大的驚喜。閣下做了甚麼好事,讓我們能如此榮幸?」若非普羅菲在家裡得不到半點肯定,本.胡爾就無法用讚美牽著他鼻子走。本.胡爾傷害普羅菲,若沒有父親相助,也不能得逞。本.胡爾是謎面,父親是謎底。

父親因為牆上塗鴉覺得丟臉,輕率附和外人,不問青紅罩白歸咎普羅菲。第一隻黑豹本.胡爾只是障眼法,小說控訴的是第二隻黑豹,父親,逼瘋了母親,也在逼瘋兒子。普羅菲反覆辨證何謂背叛,就是心智發高燒的囈語。《我的米海爾》是母親觀點的自身疾病誌,《地下室的黑豹》是兒子觀點的自身疾病誌。

那麼父親的觀點是什麼呢?父親說:「世上一切事物,至少有兩面。」普羅菲反駁:「陰影除外。」在父親不明就裡地引經據典嘲諷他一番後,普羅菲解釋:「比如說陰影,只有一面。」隨後小說揭露其實不然,連陰影都有兩面。揭露的過程中,隨處埋下父親自怨自艾伏筆:「誰要看我的書呢,都沒有生命力了。」

結尾,父親向普羅菲告白,原來開頭玩伴看似無害的塗鴉,喚起反猶創傷:父親當年被剝光毒打,求告無門。為了消除恐懼,父親必須懲罰普羅菲。這是父親在普羅菲法庭的答辯。令人震撼,黑豹的本體是陰影。陰影一面是父親的殘虐,一面是父親的創傷。小說既控訴以色列侵略阿拉伯人,也憐憫以色列因為創傷而侵略。

▉第三隻黑豹:集體創傷

《地下室的黑豹》從兒童遊戲點出耶路撒冷的戰雲密布,波譎雲詭。鄰居聚集在有收音機的人家聽新聞,傳閱報紙,推敲內幕,熱烈討論,回憶親友遇害和倖存,描述、預測、揣摩還剩下哪些機會逃生。

這是一群驚弓之鳥,無法相信已經安全,滿腦子瘋狂轉著該殺進或殺出逃命,徬徨無主,深信厄運必將重臨。全副心思為恐懼所擄,狂熱推動著內部隱形的暴力。普羅菲兩對祖父母和阿姨姑姑都死於納粹,母親說:「我們盡量不要恨。」父親卻說:「千萬不能軟弱。」這兩種態度,都非自己能選擇,卻形塑了下一代。

父親這種恐懼是否陌生呢?如果奧茲5歲時是個裸體女童,在台北街頭被陌生人包圍,要求性侵受害者的穿著為被性侵負責,要求女童為群眾的恐懼負責,強拍裸照公審女童,《地下室的黑豹》會怎麼寫?

「在這個國家就是這樣。他們不提要求,要不就手腳著地求你,要不就給你施加壓力,要不就是欺騙。暫且不說猥褻地亂摸,這種做法在這裡占大多數。」

本.胡爾控訴普羅菲「背叛」,如果台譯,意思就是:因為你裸體,所以別人有權拍你,你不想被拍就不要出門。因為女人穿得少,所以男人性侵你,不想被性侵就不要出門。你的意願?那不重要。

其實性侵不是別的,正是受害者的意願不重要。

《地下室的黑豹》中,父親罵兒子胡言亂語,母親說:「你怎麼就不能不制止他?想法弄清楚他要說什麼。他一定是想說什麼。」然而群眾的恐懼,正如父親的恐懼,註定發洩在地位脆弱的成員身上。恐懼的背後,是永無伸冤之日的祕密傷害。無論是全家死於集中營,或台灣的性侵陰影。

如果事物有兩面,雅德娜說:「已發生的事情的反面,就是如果沒有謊言和恐懼就可能發生的事。」如果我們住在現今生活的反面,擁有所需的全部安全感,我們會如何對待女童,對待自己?讀《地下室的黑豹》的價值,不是了解以色列,是了解台灣,了解自己的限制和內疚從何而來。

當別人說你背叛,其實是你受傷了。

 

地下室的黑豹.jpg地下室的黑豹
Panther in the Basement
作者:艾默思.奧茲(Amos Oz)
譯者:鍾志清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29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艾默思.奧茲

本名艾默思.克勞斯納(Amos Klausner),1939年生於耶路撒冷(當時以色列尚未建國),出身書香之家,父母皆有大學學位,通曉多國語言,受歐洲文化薰陶甚深。

9歲時,以色列建國;12歲那年,母親自殺身亡。兩年後他離家投入基布茲(即「集體農場」),改姓為奧茲。1965年出版第一本小說,至今已著有小說14部,加上文學、政治評論集約40部,以及逾400篇文章與評論。1968年小說《我的米海爾》大受喜愛,使他成為以色列家喻戶曉的作家,1987年的小說《黑匣子》更獲法國外語文學最高榮耀費米娜獎。1998年亦以文學成就獲得以色列獎。2002年自傳《愛與黑暗的故事》問世,成為轟動國際的大事。至今所獲國際性文學獎項還包括:德國歌德獎、西班牙阿斯圖里亞王子獎、義大利普列摩.李維獎、義大利都靈國際書獎等。

奧茲曾參與1967年的六日戰爭和1973年的贖罪日戰爭,親身體悟過兩次中東戰爭。從戰場歸來後,他於1977年帶頭成立「現在就和平」(Peace Now)運動,致力推動以巴和平共處。這位右手寫評論、左手寫小說的作家,被以色列人視為「以色列的良心」、先知,是少數以小說聞名國際,卻先後從德、法總統手中領得和平獎的小說家。堪稱當今最具國際影響力的希伯來語作家,也是以色列最偉大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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