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用圖像擁抱破碎的女性家族史:動盪中國下的家庭苦難《餵魂》

2025-11-17 10:30

1949年,當時11歲的我外婆站在W城古運河邊,看大船駛過。因為缺乏具體時地紀錄,家人也早已四散各地,這一幕後來只存在於她一個人的記憶裡。她記得,河道上一整船的人急著離開中國,自己卻留在岸上,哪裡也去不了。外婆在這座隨人潮逃難而來的城市定居,將W城方言視同母語(並遺忘原本的語言),頭也不回地成為了「本地人」。

那一年,同樣沒有離開中國的,還有泰莎.赫爾斯(Tessa Hulls)的外婆孫怡。

1949年,孫怡22歲,是一位年輕記者,生活在距離W城僅一百多公里外的上海。與家庭貧困、目不識字的我外婆不同(這些都使她倖免於難),孫怡出生於知識分子之家,從事報業後也寫過一些反共文章。因此,當紅色中國來襲,孫怡本應該盡快跳上船離開,卻竟誤判形勢,決定留滬。在多年後偷渡香港、成功出版的回憶錄裡,孫怡記起當時的想法:「我是一個平凡的人⋯⋯一名起碼的新聞記者而已⋯⋯有朝果真置身於一個標榜無產階級領導的政權下,統治者也絕無理由把麻煩落到我頭上。」

但,緊接而來的一連串政治整肅運動,讓孫怡捲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漩渦。她被盤問、監視、不停寫自白書、不停被挑錯與懷疑。同時,她又在情感上將自己推至邊緣——孫怡懷孕了,孩子父親是一位瑞士外交官,這在當時情勢下,既為她帶來一絲擁有特權的未來希望、也裹挾著難以想像的政治危險。

泰莎所講述的移民家庭故事——如她所言,一個兼具創傷與特權的故事,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開始的。


泰莎.赫爾斯《餵魂》/臉譜出版

➤創傷、真相、未爆彈

《餵魂》始於創傷,是一場由移民(且混血)第三代展開的旅途。在美國出生、成長的泰莎,起初不明白自己家為何是這樣的:患有精神疾病的外婆,鎮日穿著同一條運動褲,成為家中遊魂;母親汲汲餵養著外婆的不安,同時又斷然認為女兒(即泰莎)也有精神隱疾,於是以幾近窒息的方式「保護」自己,這也成為了母女關係僵持的導火索。

住在北加州鄉野地帶的房子裡,自出生起,泰莎已離中國太遠。正因如此,她絕無可能循著家中異狀,直接在歷史中找到「禍端」。直至後來主動追尋前兩代人的逃離足跡,她才發覺箇中原因:原來精神疾病與黑暗氛圍,是沉積多年的政治暴力與個人心智不斷糾纏的結果。

說《餵魂》是一場旅途,並非隱喻。為了寫這本書,泰莎花費10年時間,重回前兩代人的生活與移動場景:外婆的故鄉蘇州、工作所在地上海,外婆帶母親由上海至香港的逃難路徑,外婆曾入住的香港青山醫院等。不諳中文的她,為了這趟旅途能更貼近母親的足跡,於是克難學習。在路上,她見到了外婆絕少提起的親人、母親的老同學等。在與他們的一次次對話中,外婆逐漸成為孫怡,母親也成為了Rose Kuo,那樣的距離也讓泰莎開始理解她們的選擇,以及貌似不可理喻的行為背後的一切成因。


泰莎.赫爾斯《餵魂》/臉譜出版

泰莎也同時踏上另一條路,名為歷史的險途。

在重述孫怡年輕時的生命遭遇時,她一方面引其回憶錄中的自述(雖以懷疑的態度),另一方面也精簡刺痛地繪寫出時代事件:三反五反、百花齊放、大躍進⋯⋯隨著時間的推移,(對於泰莎家族而言還有地理變遷),受到政治暴力事件波及、甚至死亡者,彷彿只有一個命運:成為固化的數字。只有從個人生命進入,將眼睛對準傷口,才能看到其中的血肉,然而這又何其殘忍。

孫怡與Rose Kuo於1957年逃離中國,隨飄搖無定的海浪抵達香港,其後寫下回憶錄《紅色上海八年:愛情飢餓與迫害》。書的出版讓孫怡一時聲名大噪,同時也推使她進入精神疾病的深淵。往後數十年,孫怡一直由其女兒 Rose Kuo照料,也成了泰莎所見到的外婆——就是開頭所說的那位穿著同一條運動褲的「家中遊魂」。


泰莎.赫爾斯《餵魂》/臉譜出版

在對於這位外婆的描述中,最讓人驚心的,是她在飽受精神病折磨時,仍舊每天寫作這件事。

直至回頭尋找線索,泰莎才發現,原來孫怡寫作的主題只有一項:重述自己的過去,而這很可能是為了抵抗過去在自白與招供中不斷被竄改的思想。如此似曾相識的畫面。讀到這裡時,我想起紀錄片《慧童》裡的嫲嫲(祖母)——導演任俠在拍攝家族記憶的影像時,發現嫲嫲慧童抽屜裡收藏著的各類文件,於是與父親拿上手看。這件事引起了嫲嫲的極度不安,她反覆步入房間,口中念叨,大意是:你們看吧,隨便檢查,我問心無愧。

慧童在文革時期失去半邊手臂,而孫怡則喪失了健康心智。政治暴力蠶食了她們的身體,並化身為幽靈縈繞餘生。

「文革」後,中國出現大量傷痕文學,是親歷者對於政治戕害的反思。時代傷痕揭露了,之後呢?第二、三代人如何重視這些傷口,以及延宕至自身的後遺症?當一些詞彙再次成為禁用詞,歷史在它發生的土地上被抹去(或塗改),這樣的回應變得格外艱難。而作為倖存者後代、兼具多重身分的泰莎,卻因身處的時空夾縫,而有了回應的位置。


泰莎.赫爾斯《餵魂》/臉譜出版

➤不是母系、而是女性的家族史

《餵魂》當然不只是對大時代的回應,尤其到了後半部,時代指向個人,指向一個貌似無根的家庭。

泰莎是一位深具性別自覺的寫作者,這也讓她在尋找孫怡、Rose Kuo的足跡時,內心充滿矛盾。透過比對孫怡在回憶錄中的說法,以及來自文獻與親戚的口述,泰莎發現外婆並非面向單一的政治受害者。在遭受迫害的同時,孫怡也懂得利用美貌來換取特權和照顧。而這些特權一直延續到母親Rose Kuo,乃至自己身上,成為三代人生命的共通部分。

這是一部文字體量不小的圖文書,讀到中途,不免心想:為何作者不將它整理成文字書呢?不是更易於梳理和充分表達嗎?但泰莎接下來的自述回應了我的疑問,她說:「兩條敘事線都雜糅著真相,也都不是明確的答案。我不曉得要怎麼用合於倫理的方式將這些碎片拼湊成一張完整的圖像。」

經整理而成的歷史和回憶,或多或少總帶著點欺瞞,或刻意遺忘。卻唯有這些細微的、破碎的偏差,充滿自我懷疑的敘述推進,才構成《餵魂》的歷史書寫——一部敢於擁抱破碎的女性家族史。


泰莎.赫爾斯《餵魂》/臉譜出版

王安憶的《紀實與虛構》常被視為母系歷史寫作的典型,書寫者循母輩姓氏、一路追溯家族歷史,至更久遠的年代。這本書完全相反,它並不透過母親、母親的母親來另闢線索,而是在歷史殘骸中尋找散落的母親 / 女性們。如此構成的歷史,必然會包含情緒、感覺、動機,等等不會被納入「正史」的部分。圖像在此起到關鍵作用:它邀請讀者進入現場,也更「正中要害」地呈現出創傷牽連出的各種感覺。

最直觀的例子,就是泰莎與母親的「角色切換」——泰莎的分身是具有美國精神的西部牛仔,而她的母親也有如面具般的黑暗分身。黑暗分身會在某些時刻忽然出現,隨著敘事推進,讀者幾乎可以預知,卻無法抵擋它帶來的衝擊。視覺化的處理,讓容易流於抽象的情感變得更加具體,以承載整本書的主軸:不是充滿記號的歷史,而是難以言述的感覺史。

如泰莎一語道破,這才是女性家族的延續:「我們不僅繼承了身高和眼睛顏色等身體特徵,還繼承了母親和外婆在懷孕時所經歷的焦慮和恐懼。」


泰莎.赫爾斯《餵魂》/臉譜出版

➤生來就是背叛者

翻開這本書,你將看到一個非常亞洲的泰莎,這是她(在這部作品中)的自我形象表述。實際上,多國混血的她,有著更歐洲的面容輪廓;而一言難盡的身分背景,也為她帶來過許多煩惱,彷彿永遠無法從疆界分明的世界裡找到自己的位置。在理解了前兩代人的逃離動因後,她甚至有了這樣的自覺:「他們(移民父母)為我們開了一扇門,我們走過去後卻背叛了他們,成了另一個世界的孩子。」

泰莎不只復現上兩代人的情感記憶,最後,她也半揭「牛仔」面具,說起自己的故事。

如果外婆的關鍵詞是「暴力」、母親是「創傷」,那麼泰莎的關鍵詞或許就是「斷裂」。在書中,泰莎不斷引用和回應一些與她有類似處境的作品,例如湯亭亭的《女戰士》、王鷗行(Ocean Vuong)的詩。在外她也參與亞裔寫作者的社群,從而找到一個不必解釋過多的容身之所。她學習中文,到訪母親曾經生活的城市,儘管這些並不能消弭自己與母親之間的斷層,卻使她對自己的「來處」產生更多反思。

當泰莎發現外婆對於租界外國男性的趨近、發現母親就讀的中學(女拔萃)背後有著歐亞混血的背景,是這些特權讓她們得以生存下去,甚至間接導致自己成為美國人時,一種純粹的合理性開始鬆動:「想到美國的自由讓我⋯⋯對我該害怕的一切渾然不覺。那一刻,我才感受到自己的無知挾帶了何等大的特權。」


泰莎.赫爾斯《餵魂》/臉譜出版

「三代以來,我的家族裡的女性都在逃離我們的鬼魂。但現在輪到我轉身面對它們了。」泰莎以行動作為回應,與母親合作,踏上旅途,並最終交出這本書。當有人問起這本書帶給她怎樣的改變,她說:「我在學習如何更貼近我母親經歷的痛苦,為了做到這一點⋯⋯我也必須學會如何貼近自己的痛苦。」

每隔一段時間,香港都會出現這樣的新聞:XX地區發現戰時炸彈,當局正在緊急疏散。那些藏在地下的未爆彈,不知何人所埋、是否還有威力。它們在一個隨機的日子裡重見天日,帶著戰時氣息,以及失去的命運。在談及家庭爭執時,泰莎曾將母親的脾氣比喻為地雷,這讓我聯想到那些新聞裡,倉皇的、好奇的人群,那顆讓人心隱隱揪痛的炸彈。

要在大歷史的瓦礫中,徒手挖出情感記憶,這件事本身如同面對未爆彈一樣危險。然而既已破碎,那就擁抱破碎,還要在危險之中尋找,這是《餵魂》。  


泰莎.赫爾斯《餵魂》/臉譜出版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餵魂:我、母親、外婆,還有她們從祖國帶來的飢餓鬼魂
Feeding Ghosts: A Graphic Memoir
作者:泰莎.赫爾斯(Tessa Hulls)
譯者:郭庭瑄
出版:臉譜出版
定價:599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泰莎.赫爾斯(Tessa Hulls)

藝術家、作家兼冒險家,父母都是第一代移民,在人口僅350人、沒有其他亞裔家庭的北加州小鎮上生養她。少年時期,她透過公立圖書館廣泛閱讀,經常帶著整背包的書獨自漫行山間。這種混合了獨處、閱讀和野外運動的生活,為她充滿跨界特色的創作奠定基礎。

成年以後,她的旅行足跡遍及全球六大洲,甚至曾在南極洲的科學研究基地居住,一面擔任廚師,一面寫作和繪畫。她目前在西雅圖和阿拉斯加兩地交替居住。

《餵魂》是她的第一本書,創作時間將近10年,其間她曾前往中國探親、取材、學習中文,出版後雖然獲得眾多獎項與評論肯定,但她暫無創作下一本圖像小說的打算,未來計劃結合漫畫與紀實報導,與田野科學家、北美原住民團體及偏遠環境保護組織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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