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故事的博物館.遊戲篇》集臺灣刑偵空間與技術的大成:安康接待室 ft.國家人權博物館

2023-10-23 11:50

安康接待室內部

「說故事的博物館」系列專題,探索臺灣博物館與藏品如何進行豐富的IP想像,第一大專題〈愛情篇〉聚焦文學與繪畫背後故事的影視改編潛力。本專題為系列中第二大專題,聚焦當代另一個強勢的媒體形式:「遊戲」,文化內容策進院與Openbook閱讀誌合作,期待將在地深刻的文史題材,觸發成不同類型的IP作品。

遊戲令人沉浸的特質,可模擬空間、角色扮演、轉譯文化、承載不同風格的視覺藝術,展現多元敘事的可能。本專題與4間國家級博物館和文化部文化資產局合作,希望從豐富的館藏文物中,發現臺灣故事的獨特樣貌。

在國外影視、小說、遊戲、漫畫作品中,常常會看見「FBI」的身影,它指美國聯邦調查局,而臺灣也有調查局,其創立與國共內戰有密不可分的關係。蔣介石是國民黨調查組織最早期的領導人,調查局的前身是大名昭彰卻神秘至極的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通常簡稱中統局),它與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軍統局)並稱,民國30、40年代兩大調查機構,現在民國時期的諜報片大多都以他們背景。現在的內政部調查局是1948年成立於廣州。

安康接待室(1974-1987)是調查局為了偵訊叛亂案件,而設置的大型偵訊空間。它的建築設計、空間規劃,甚至建材的應用,都是為了偵訊刑求而設計,是臺灣白色恐怖政治迫害的建築見證。在上世紀70年代興建、至解嚴前停用,安康接待室代表國民黨從國共內戰到統治臺灣,一路以來偵訊技術之大成,是因緣際會下,得以保留全貌的偵訊空間。

不義遺址的研究是晚近才開始的,因為時間距離久遠,所以研究上有許多困難,比如二二八事件許多受迫害的歷史場景,發生在開放空間、軍營內部,難以認定或調查,白色恐怖遺址則有些隱身在民宅之中,早已拆遷或改建。根據國家人權博物館(以下簡稱:人權館)的研究指出,有六成以上都已經沒有原件建物與構造了。

在此情況之下「安康接待室」的建築物,是調查局從無到有地建構出來的,而且保留完整,相當具備歷史價值。Openbook閱讀誌特別訪問研究「安康接待室」多年的學者張維修,揭開其神祕面紗。

➤偵訊空間,竟都標配「圖書室」,用在思想改造?


學者張維修(攝影:林鈺馨)

調查局在臺北市曾經設置三處專門的偵訊刑求空間,第一處為大龍峒留質室(1950-1958),後來搬遷到三張犁設置第一留質室(1958-1972),其後於1967年改稱為三張犁招待所,而後再遷至安康接待室(1974-1987)。從三座不同時間的留質室,可以看見臺灣白恐刑偵空間發展。

1950年,國民黨政府遷臺後,調查局在臺北恢復工作,需要一個囚禁人犯的留質室,初期設於徵用的民宅,將位於臺北市酒泉街保安宮附近的老房改建為偵查監獄,關押犯人中有自新者與政治叛亂犯。目前建物已經不存在,推測位置在酒泉街、保安宮旁的大龍峒。此建物應為三合院,被關押的政治犯被刑求或哀號的紀錄,在非常多文獻都可以看見,推測當時幾乎毫無人權保障可言。。

張維修指出,雖然受刑人沒有人權,但值得玩味的是,大龍峒和三張犂留質室都有「圖書室」的空間規劃,推測主要用於思想矯正,比如放《三民主義》、《國父遺教》等相關書籍。安康接待室目前沒有看到文獻或訪談指出有圖書室,但推測應該也有。

➤三張犁第一留質室,以刑求聞名,擺盪在生死之間的鬼門關

三張犁第一留質室是接續大龍峒留質室的審訊場所,雖是特意興建,不過,其空間配置很大程度上受到大龍峒留質室的影響。根據陳新吉《馬鞍藤的春天》對三張犁第一留質室的手繪稿,不難發現,此處仍以三合院的平面作為空間設計的參考原型。


截自《馬鞍藤的春天-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陳新吉回憶錄》(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

根據人權館對此處的簡介,三張犁第一留質室主要用於偵訊叛亂犯和刑事犯,其管理嚴酷、刑求逼供惡名昭彰。據受難者證言,留質室環境惡劣,小押房只有一坪半大小,只有單人床和便壺,不通風且臭氣難聞,光線也很陰暗。監房管理也相當嚴苛,譬如每天只供應500cc的一杯開水,要在固定時間上廁所,不然只能用便壺大小便,每天十幾分鐘的放封時間不能開口說話等。

根據不義遺址資料庫的說明,陳新吉曾描述被留押此處時所受的各式刑求手段,如:強光照射、疲勞訊問、毆打電擊、高分貝噪音、精神恐嚇等,故稱此處為「有名的鬼門關」。

作家柏楊遭拘留於三張犁留質室時,也曾被尺抽打臉頰,並被踢打身體遭致骨折。有傳言曾提到《台灣新生報》女記者沈嫄璋在此處被全身剝光,在房子對角拉上一根很粗的麻繩,架著她騎在上面,作為刑求的手法。

1971年調查局出售三張犁留質室用地,推測最晚使用至1974隔年初,然後全數拆除,現在為一般民宅。相關審訊的工作移至1974年1月竣工啟用的安康接待室。

➤安康接待室,偵訊空間的巨大強化:加強心理控制、精神壓力效能

相較於保留三合院建築特色的三張犁留質室,安康接待室的空間規劃設計,無論在整體規劃或建材細節等方面,都提升了一大級。工作區(審訊犯人之處)與休養區(關押犯人之處),是犯人會使用到的地方。根據張維修的研究,從建築細節來說,有幾點特徵:

  1. 開高窗與拉上窗簾:便於控制光源,使犯人搞不清楚樓層方位、時序。
  2. 每個房間外側有突出的雨遮並下向延伸:推測可強化阻擋左右房間相互交流的機會。
  3. 吸音板、厚地毯:這些規劃主要是因應美麗島事件後,對偵訊室進行的整體改裝,以強化隔音效果,防止串供。使用的建材當時在臺灣室內裝修市場並不常見,推測是專門從日本進口。
  4. 休養區(即牢房區)門上設置有內凹壓克力罩,讓看守人員可以由外側,探頭無死角監看室內動態。在現代監控設備普及前,這是相當少見設計。

無論是偵訊室(左)或關押犯人的牢房(右)都採取開高窗的設計。


牢房門上設計有內凹壓克力罩,讓看守人員可以由外側,探頭無死角監看室內動態,是現代監控設備普及前,這是相當少見設計

由於調查局的職務範圍,安康接待室面對的犯人主要是政治犯,而不是窮凶惡極的歹徒。因此,刑偵的手段並非身體上的嚴刑拷打,著重在精神面施加壓力與控制,主要手段則是疲勞偵訊。

其中,控制光源、強化隔音都是增加心理壓力的手段。當人從一般空間進入無聲空間,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心理壓力也會倍增。利用封閉環境讓時序模糊,也使得犯人在審訊過程中,無法確認時間的流逝。

《美麗島》雜誌創辦人張俊宏曾回憶,當他看到牢房門上的凹洞,突然多出一顆頭顱時,常常會嚇到。因為圓形壓克力凹洞會有變形的效果,讓看守員的頭顱呈現放大和扭曲的變形。

這些空間細節的設計,都是在建設之初就精準理解刑偵工作需求,尤其是為了在精神面給予壓力與打擊所做的規劃。

➤在裡面是沒有時間的,只剩下你跟偵訊人員

我們所處的生活空間,沒有幾天是在寢室的。像我最長是70幾個小時的疲勞審訊,也沒有睡覺⋯⋯我們對這個環境,基本上是不是很清楚的,在裡面是沒有時間的,可能你們必須要有這個想法,在裡面沒有時間,當你試圖了解太陽下山了沒有?窗簾卻全部是關上的。基本上那是只有你跟偵訊人員之間的互動⋯⋯

美麗島事件當事人陳忠信如此回憶。根據《不義遺址:轉型正義的空間實踐》說明,安康接待室設立期間,最為人所知的政治事件就是美麗島事件,除了陳忠信之外,包括王拓、周平德、林弘宣、姚嘉文、施明德、張俊宏、陳菊、黃信介、蔡有全、蘇慶黎等人,都曾在此處接受時間長短不一的偵訊。


上排左起王拓、周平德、林弘宣、姚嘉文,中排左起施明德、張俊宏、陳信忠、陳菊,下排左起黃信介、蔡有全、蘇慶黎

➤將犯人移動路線設計成一條巨大的管子

在建築整體設計的部分,張維修也發現幾個重要特徵:

  1. 犯人移動路線全室內,完全不接觸營舍外圍:犯人從入監、提訊、偵訊、回牢房,都在單一線路中進行,完全沒有機會看到除了工作區與休養區以外的任何空間。
  2. 以狹窄方形無窗長廊,連結工作區與休養區:便於人犯管理與移動。

將連接工作區與休養區動線設計成地下長廊,降低管理風險與人力

張維修提到,如果從管理的角度來看,試想今天審訊可能1小時也可能5小時,犯人會需要來來回回移動,「最安全的方式是什麼呢?——把所有動線都設計在一條管子中。」

這可以說是安康接待室建築的重要設計,因為移動動線絕大部分都設計成一條封閉的管道,大幅降低了犯人逃跑的可能。移動時,甚至不需要兩個人押解,只需要一個人就可以了。

大龍峒、三張犁等經驗中總結,做出改進方案,最終的安康接待室,進化為集大成的高效應用空間。

➤高低差,混淆犯人的空間感,加深精神壓力

工作區和休養區是安康接待室兩塊最重要的區域,曾經進入過安康接待室的人不難發現,這兩塊區域的「高低差」,是整體空間最重要且最精巧的設計:

  • 區分不同工作空間:對工作人員和偵訊人員而言,因為可以在整體園區移動,所以能藉由高低差,明確區分出兩大重要的工作區域。
  • 混淆犯人的空間感:犯人從進入安康接待室開始,完全不會離開營舍內部,所以根本不會發現區域之間存在著高低差,以為在同一個平面中。
  • 將狹窄方形無窗長廊埋入地下,移動路線縮限於營舍內部。
  • 以為自己被關在地下室:因為工作區與休養區相差一層,通過樓梯、經過長廊抵達休養區,仍屬一樓,但犯人的心理上卻認為已到地下室,心理上增加逃脫難度。
  • 高低差的心理暗示:屬於調查員審訊的空間位在高處,關押自己的牢房處於低處,也營造了強烈的心理暗示,彷彿調查員高高在上,低處牢房則更顯得暗無天日。

    左為原始地形圖,右為目前的地形圖,紅色建物即示意安康接待室(圖片:張維修提供)


通過地形圖,才令人恍然大悟,原來剛好一層的地形差異,是在因為建物動工之前,就進行了大幅度的地形整理。也說明了安康接待室的設計是精心雕琢而成的。(圖片:張維修提供)

安康接待室傍山而立,前有河流,天然屏障易守難攻。張維修經過反覆研究後,將原來的地形依照等高線建出地貌模型,他指出,過去進入此空間,便以為它是順應原地形而建,其實是錯誤的。

「高低差」的空間設計,實則是經過大型工程,將原本差距更大的上、下平面,高低縮減為只差一層樓。建築空間的設計費盡心機,達到外部明確區隔,內部緊密相連,將人員移動、偵訊需求、心理暗示等等控制手段,都設計進來了。


因為犯人僅能在建築內部移動,所以無法察覺,工作區與休養區是有高低落差的。因此犯人回憶時多以為自己是被關在地下室的

➤製造政治犯的SOP

從不義遺址的角度切入白色恐怖,與白恐受難者為主的研究視角有何不同?張維修認為,前者的觀察,更能看到當時國家整體的布局,他稱之為「製造政治犯」的過程。


本圖翻攝自《不義遺址:轉型正義的空間實踐》頁 23

上圖交代了一名政治犯會經歷的不同流程,而受難者的悲劇,也不是被抓之後轉眼就被定罪的,它有一套符應當時法律的「合法程序」,製造政治犯的SOP。

本文所述的內容,僅僅只是SOP中,拘禁留質室期間的過程。這段過程主要目的在於要求犯人交代出同黨、釐清犯亂思想或進步思想的來源,通常預設罪犯背後有一個完整組織,擔心另有更龐大、系統性的叛亂等等。基於這樣的假設和需求,調查局以其偵訊專業,建造出這座專門偵訊的園區。

安康接待室僅只是「政治犯製造SOP」的一環,卻清楚揭示了當時國家的政策與手段。身體的傷,總有結痂的一日,精神的傷,該如何癒合呢?建物的拆遷或許讓歷史漸趨荒蕪、被多數人遺忘,但正如白恐受害者、臺灣政治受難者關懷協會理事長蔡寬裕所說:「不義遺址是民主的不在場證明」。

➤安康接待室,提供最專業的偵訊服務

對於安康接待室研究,張維修提出的觀點打破許多人的想法:「把安康接待室想像成一個提供『偵訊服務』的空間,有一組接待人員在維持環境,包含場館主任、工友、廚師、警衛等等。裡面有廚房、工作人員住宿區等等。」

舉例來說,今天可能有一位調查員從外地押解犯人過來,安康接待室提供調查員專屬的住宿空間、犯人牢房、偵訊室等等,可能待三天或一個月,期間此處都提供餐食與生活所需。調查員與犯人離開後,也有專責人員整理使用過的空間。

前文主要著墨在工作區與休養區,然工作區除了偵訊室之外,另設有閱卷室、錄音室、辦公室、會議室與主任辦公室等不同空間。休養區則有小型獨居房22間、大型混居房9間,警衛室和儲藏室。生活區和宿舍區則為辦公人員和警衛宿舍,除了多間男女臥室,也有餐廳、康樂室、健保房和廚房等空間。


安康接待室中的準備三餐的廚房

從不同角度來看,安康接待室的空間設計,不僅在偵訊方面有精準的功能規劃,關於工作人員的生活空間,也有完整的配置。

➤灰色地帶的工作人員,是怎麼想的:建築師、警衛、廚師、前臺接待、醫生

安康接待室有如一間精巧的偵訊園區,會有人員Check in、Check out,可謂遠離塵囂、獨立運營的空間。出入其中的人員,也不全然是非黑即白,如共匪/愛國者、白恐受難者/迫害者與共犯等人物。在這些對立之外,還有一些處於灰色地帶的人,譬如警衛、廚師、前臺接待、醫生、理髮師、護士等等。


安康接待也可以看到屬於工作人員的生活空間

「他們跟案件無關,可又是支撐著空間運轉的重要螺絲釘。雖然跟案件保持了一點點距離,但他們的想法到底是什麼呢?他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還是說一無所知?」張維修對這些問題感到好奇,可惜相關線索實在太少,人員也難以聯繫。

張維修自言,他經常想像:建築設計師與調查局的交流到底有多密切?他是單純的以為提供專業服務,還是為了貢獻國家,抑或是也感到不安呢?可惜建築師已離世,無法求證了。

➤與諜報與調查相關影視與遊戲作品

然而,這些考證不及的歷史灰色地帶,正是電影、遊戲、小說或桌遊等故事可以著墨發揮的地方。比如電影《竊聽風暴》描繪1984年的東柏林一位監聽員,在監聽過程中,一步一步認同並對監聽對象伸出援手的故事。

比如第一篇文章〈藏品之美融和歷史事件〉提到的電子遊戲《請出示文件》(Papers, Please),玩家扮演虛擬共產主義國家的邊界關卡檢查官,引導玩家直面到道德難題:為了自己的生存和家庭,應該維護並執行政府的指令,還是冒著風險幫助無辜的人呢?

而比如《TRAIN》這款桌遊,玩家的任務是把象徵乘客的棋子塞進火車,破壞其他玩家的軌道,努力讓自己的火車到達終點。然而玩家到達終點時,會發現車站名稱是「奧斯威辛」(Auschwitz)──納粹屠殺猶太人的集中營,讓玩家透過火車調度,參與了猶太大屠殺,是一種另類的歷史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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