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大梁實秋文學大師獎》歡鬧中帶出批判意識:談宋瑛堂譯《內景唐人街》

2023-03-07 11:00
  • 馬耀民(學者/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翻譯大師獎 首獎
【評審推薦語】

馬耀民(學者/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內景唐人街》在美國出版時大獲好評,還得了美國國家書卷獎,經得起各種批評理論的挑戰,翻譯本的最末有中研院單德興老師的推薦文,短短的篇幅就勾勒出作品的嚴肅主題,以及在相關領域的文學創作中所佔的位置……我閱讀宋瑛堂的《內景唐人街》,完全是從翻譯的角度出發。

在打開宋瑛堂翻譯的《內景唐人街》,對照原文讀了幾頁,我就知道碰到翻譯高手。讀到某些地方,我不禁點頭稱是,心想,「對,這句就是應該這樣處理!」之後我就丟下原文,直接先讀譯文,碰到讓我好奇原文怎麼說的時候,就先做標記,打算讀完後再回來處理翻譯的問題。但是當我讀完翻譯後,發現書已經畫得密密麻麻了。

我自己進行文學翻譯時,會大略把重點放在「情」和「景」兩個層面做細心處理。文學作品少不了敘述者的話語,以及角色之間的互動,這是「情」的層面,而故事情節必須在不同空間開展,那是「景」的層面。「情」「景」都能處理得當,才能一定程度抓住小說的內容,呈現出「接近」原文的「情」「景」,彷彿在讀者演出劇情,讓讀者有「看下去」的投入感,繼而被感動,這可以說是成功的文學翻譯應有的條件。

宋先生的翻譯引起我注意的,是小說開始不久對金宮餐廳裡環境的譯寫:

There’s an aquarium in the front and cloudy tanks of rock crabs and two-pound lobsters crawling over each other in the back. Laminated menus offer the lunch special, which comes with a bowl of fluffy white rice and choice of soup, egg drop or hot and sour. A neon Tsingtao sign blinks and buzzes behind the bar in the dimly lit space, a dropped-ceiling room with lacquered ornate woodwork (or some imitation thereof), everything simmered in a warm, seedy red glow thrown off by the dollar-store paper lanterns festooned above, many of them darkened by dead moths, the paper yellowing, ripped, curling in on itself.

前面有座水族箱,後面有幾缸石蟹和每隻重達一公斤的龍蝦,在渾水裡玩著疊羅漢。護貝菜單上可以點商業午餐,附一碗鬆軟白米飯,蛋花湯或酸辣湯二選一。昏暗的吧台裡掛著青島啤酒霓虹燈,吱吱吱閃爍著,酒吧區以俗麗的亮光漆木板(也可能是仿木)裝潢,上空是全封式天花板,高掛著一美元商店掃來的紙燈籠,暖紅光灑遍全廳,質感不入流,不少燈籠裡蛾屍滿載,影響亮度,燈籠紙泛黃、破損、向內翻捲。

這段文字資訊量極大,部分句構也算複雜,但譯者能整理出合理的區塊,經過重組,讓新的資訊架構更緊湊,像是「前面⋯⋯後面⋯⋯石蟹、龍蝦⋯⋯渾水裡⋯⋯疊羅漢」,又像是「昏暗的吧台裡⋯⋯霓虹燈⋯⋯吱吱吱閃爍⋯⋯酒吧區⋯⋯俗麗的亮光漆木板⋯⋯全封式天花板⋯⋯紙燈籠⋯⋯暖紅光⋯⋯質感不入流⋯⋯」這些資訊的重組,也產生了新的視覺秩序,帶著讀者一層一層、一步一步進入場景。

類似的段落不勝枚舉,例如描寫散房公寓雜亂無章,原文連珠炮地,用逗號拼接(comma splice)的連寫句寫成,(可能是作者以書寫形式呈現主題內容的手法),帶著讀者聽見、看見、聞見那裡的髒亂,都經過譯者利用中文裡容許高頻率的逗號化解了問題,讓密集的資訊在逗號之間做整理,讀者有「喘息」的機會,逐步建立文字背後的畫面,像是:

交織的曬衣繩上掛著所有平凡亞裔男的功夫褲,掛著無名亞裔女的露腿高衩平價仿旗袍,掛著亞裔大媽稍微保守的旗袍,掛著營養不良亞裔嬰兒的毛巾布圍兜,通常以集錦畫面呈現。

這兩個例子可以看出宋先生有著深厚的翻譯造詣,對文字有高超的駕馭能力。而這本小說又剛好讓他發揮得淋漓盡致。宋先生精準地掌握了原作的敘事風格:歡鬧中帶出尖刻的批判意識。不過宋先生的文字風格又使原文預期的效果更強烈。他利用了中文的優勢,讓原文有時候略為平淡的用字,不僅顯得更生動活潑,充滿畫面感,更讓中文讀者產生更強烈的文化關聯性。

一般來說,用英文來書寫華人文化的相關內容,特別是一些culture-specific的東西,總是有隔靴搔癢、不到位的感覺。有時候有些事實面(factual)的描寫,英文就是比較平淡無奇,但宋先生的譯文就增添了不少文化色彩。例如:荔枝酒的受歡迎,原文只能用the new thing everyone is excited about,但譯為「目前最夯的新品」就是道地台灣人會說的話,同樣地,that’s a pretty big deal譯為「很有兩把刷子」,也是我們的日常用語。Asiatic seductress翻成「狐狸精」、All the scrawny yellow boys up and down the block譯為「街坊各個黃皮膚瘦皮猴小鬼頭」、水缸裡的龍蝦crawling over each other,譯成「疊羅漢」更能往中國文化深處挖掘,而「帥爆」、「樂觀到沒力」、「他算哪根蔥」等等口頭語,都拉近讀者與敘述者的距離,產生更強的說服力。

以下有兩個例子,更進一步說明宋先生的翻譯策略有其高明之處,前者讓原文處理得不夠好的地方變得完美,後者則是錦上添花:

There’s no fourth floor. Four is very bad. Four sounds like death.

沒有四樓。「四」和「死」發音相近,觸霉頭。

To what do I owe the pressure? 

「什麼轟把兩位吹來了?」

這兩個例子都是直指一個文化裡面「不可譯」的問題,「four is very bad」、「four sounds like death」,對懂英文的華文讀者來說理解上應該沒有問題,只是不到位而已,但對外國讀者來說就不一定能達意,原著作者游朝凱碰到他自己「翻譯」上(中翻英)的不可解的問題:中文裡的同音異字。而譯者把兩個字「四」和「死」乾脆「寫」出來給讀者看,完成了原著無法達到的效果。

第二個例子中「pleasure」誤說成「pressure」的哏,被譯者巧妙地轉換成台灣國語裡「f」和「h」不分的現象,卻完整保留了「To what do I owe the pleasure?」的原意,不僅處理了翻譯上文字遊戲的難題,更強化了該人物的文化身分,這是翻譯教科書裡應該收錄的譯例。

翻譯總是有毛病可以挑的。小說中的「蔡肥佬」操粵語,按粵語的成規,綽號會放在姓氏之前,應該說成「肥佬蔡」,原文用Fatty Choy,應該是掌握到這個關鍵(黃飛鴻的兩個徒弟「牙擦蘇」和「豬肉榮」的綽號也是按這成規做出來的吧),蔡肥佬的譯法對聽得懂粵語的人聽來是奇怪的。

另外美國華人第二代以上消費時應該對自己(美國)貨幣名稱不太有自覺,所以他們應該不會稱one-dollar store為「一美元商店」,在台灣此類商店我們都稱為「十元店」,不會稱為「十台幣店」,其他地方提到美國貨幣時譯文都會連著「美金」二字,有人會用「刀」,是dollar懶人版,不過那是中國大陸人會用,宋先生可能已經做了某種選擇而排除,但宋先生的譯法不一定是錯,只是每次讀到都會從小說的想像世界醒來一下。

我雖未拜讀過宋先生其他譯作,但就以華人社群為核心的《內景唐人街》來說,原著的內容遇上了譯者的翻譯技術與文字風格,獲得了加成的效果。文學翻譯常被譏笑為「二手貨」,是摻了水的原著,宋先生的《內景唐人街》可說是一個反證。


獲獎譯者:宋瑛堂

台大外文系畢業,台大新聞碩士,曾獲加拿大班夫國際文學翻譯中心駐村研究獎﹐曾任China Post記者、副採訪主任、Student Post主編等職,文學譯作包括《分手去旅行》、《霧中的男孩》、《往事不曾離去》、《修正》、《在世界的盡頭找到我》、《迷蹤》、《該隱與亞伯》、《霧中的曼哈頓灘》、《世仇的女兒》、《消失的費茲傑羅》、《永遠的園丁》、《斷背山》等。非小說譯作包括《鼠族》、《被消除的男孩》、《黑暗中的希望》、《在世界與我之間》、《永遠的麥田捕手》、《怒海劫》、《賴瑞金傳奇》等。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內景唐人街
Interior Chinatown
作者:游朝凱(Charles Yu)
譯者:宋瑛堂
出版:新經典傳播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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