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被植物慰藉的每一天,訪《不知道的都叫樹》古碧玲

盧貝松電影《終極追殺令》裡設定了一個天涯海角都抱著萬年青(銀皇后)盆栽的殺手尚雷諾。殺手懷抱它,保護它,擦拭它,彷彿肉身與亮燦燦的綠葉有著無法割捨的連結。

看見那株金花石蒜的時候,銀皇后的畫面從我腦中一閃而過。

秋天,城南幽深的小巷弄,古碧玲家的客廳中,金花石蒜開花了。

那盆金花石蒜是古碧玲買的,去年開過一回合,花凋後長葉,待葉落盡,只剩下埋在土裡的球根,與兩百盆高矮盆栽共同挨擠在陽台一角,主人只負責給水喝但根本忘了它是誰,直至某一日突然抽出花梗,冒出黃澄花苞,「啊哈,金花石蒜?」她打招呼,開始等待花開。

古碧玲無法想像不需要等待,缺乏驚喜的人生。

盆花因此被恭謹的移請到客廳,素樸古意的空間瞬時生出金黃秋意,連帶飄來一股來自於從東北角山壁,自然的,野地的氣息。

那是金花石蒜的生育地。靠著一盆花,微縮版的自然,就釋放了被忙碌工作困在台北城區,無法隨時出走的她。

這是《不知道的都叫樹》出版後3個月,古碧玲經歷了一段意外的人生,對書的再版並收服讀者顯得有點不敢相信,畢竟一開始她只是在臉書上信手拈來發了幾十篇素人植物文。

但一切似乎又都自然不過。數十年如一日,她看植物,買植物,種植物,插植物,畫植物,蹲在路邊觀察植物,撿回被丟棄的植物,自然有人會送她植物,偶爾也偷拔人家的植物。植物於她就如同陽光空氣水的存在,「與食物、讀物並列我人生最重要三物,缺一不可。」

應該說,寫植物就像自動流出。

一如食物和讀物,很長一段時間,她對待植物也有分別心。

譬如說粉紅色的花一律不愛。對披頭散髮瘋狂怒長的狼尾草則情有獨鍾。受不了被刻意修剪成某種模樣的植栽。

狼尾草呼應了古碧玲的天生反骨,「我從小就是不聽話的孩子,叛逆,幼稚園就懂翹課,叫我走東我偏走西,愛看書卻痛恨坐在教室上課,討厭考試。張大春說我是他遇到的第一人,讀書時被記兩大過兩小過的女生。」

大學讀應用心理,大二就到《張老師月刊》工讀,畢業後做了台大心理系余德慧老師助理,也蹲過廣告公司,最後在媒體立地生根,跨越政治經濟時尚文化,也許還不到呼風喚雨,但經歷赫赫,確實是媒體界的一號人物。

外面是轟轟隆隆,快速運轉的世界,必須隨時保持戰鬥的姿態,返身面對植物,古碧玲發現「它們一直都在默默的照顧著我」。

此話從何說起?

有段時間她辭職當「家管」,這對長期以工作為重心的人來說,不免陷入一種被職場拋棄的抑鬱,而陪伴度過低潮的,正是陽台上七十多種香草植物。

再度回到媒體沙場,兵馬倥傯,高壓、煩憂與疲累日復一日堆疊,總是在照顧或整理植物時才能抽離出來。她會仔細端詳每一片葉子和花的形狀,玩賞細節如同觀看文物,思想著當初它們是怎麼來的,初來乍到時的模樣,如今又如何女大十八變,亦會像個傻瓜似的和它們說話,僅僅就是這樣,就彷彿穿越時空,被吸進一個無聲洞穴,熨平了皺巴巴的神經。

或爬山或跑步或瑜珈或飼貓養狗又或唱KTV,在這個人人都在尋找出口的年代,古碧玲的版本,是專注在植物身上,找到躲藏的角落,以及與自然的聯繫。

別人看到的古碧玲,是站在權威的對立面,不斷抵抗上意的總編輯,嚴格的主管,並且攜帶著創業的靈魂。但她認知的自己,有很大一部分是一隻不願意被看到的「角落生物」,內在彎繞糾結猶如地底的根系。

除了慰藉,植物附贈的禮物,還包括了足以平衡浪漫想像的知識。

因為喜歡所以好奇,求知慾洶湧,必得上下求索。古碧玲書櫃上的植物書早已塞到滿溢出來,她靠著各種版本的植物圖鑑辨識花草,閱讀植物故事以抵達不可能抵達的遠方,奉梭羅為精神導師。

植物,特別是美到讓人類無法抵抗、牽動情緒的花,真是一個逼死素人的宇宙。花瓣有時不能叫花瓣,必得以花被名之,且有雄蕊心皮副萼副花冠近軸面遠軸面……一堆專有名詞。花朵還擅長偽裝欺騙,分類更有如天梯。古碧玲認真攝取但有時也讀到頭昏腦霧,消化不良。蕨類的書K了幾本,看到植物本人還是無法辨認,「反正又不是要當專家學者,我只要讀個五分懂就可以了。」就這樣放過自己了。

然後她會換上梨木香步的《家守綺譚》、《冬蟲夏草》紓緩。「稻穗金黃,盛開在田埂的紅花石蒜,如燃燒般火紅,淺淺清流像是巡視庭院般地流經每一戶農家。」她好想要寫出那樣的小說,篇篇有植物的畫面,安靜而餘韻綿長。

所以,如果要簡單界定自己與植物的關係,「就像朋友吧」古碧玲說。

人終究無法理解自己,植物朋友們亦各自有各自的祕密,但因為擔任《上下游副刊》總編輯,開發並網羅年輕一代各路自然文學寫作好手,遇有知識上的疑難雜症,古碧玲沒在怕,畢竟她有太多的老師。

至於能夠和蘭花學者許天銓去走浸水營古道,天知道這對素人來說是多大的福報啊!

植物朋友們一直都在身邊,彼此餵養馴服,只是古碧玲不知道自己在闖蕩江湖,擔任多年「強悍的媒體主管」之後,竟然敢於承諾出版社去寫一本關於植物的散文書,然後以「植物書寫者」而非某某媒體高層這樣的身分,打開了陽台花園猶如揭露自我,面對媒體。

用俗人的眼光看,那留下的空間只容許一個人通過的陽台花園確實一點都不美,雜亂無章法,新娘花不開花,瘦巴巴的看不出誰是誰的枯枝,路邊怒長的青葙到了這裡變成寶貝,多變擬美花則不知從何而來,去年疑似死去的飛機草今年又長了出來。

古碧玲只管澆水,不修剪,不施肥,不換盆,辣椒的種子就隨手丟進盆子。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一個只能在陽台上擺盆栽召喚自然的都市人,能發展到這種規模已經算極致了。

花園如果是自我的延伸,古碧玲很明白她的花園何以會長成這樣。

是到了一個年紀的關係吧?正是那種隨緣隨意,自由自在,去除了偏見與好惡,甚至連照鏡子都不必的狀態,古碧玲寫出了一本意外的植物散文。

她撫摸著先生劉振祥撿給她的圓葉椒草,圓形的心型的,每一片葉子都長得不太一樣。「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挑喜歡的,好看的植物寫,現在的我看什麼花什麼草都美,粉紅色的也可以,就算它們不美,也是人類認為的不美,關植物什麼事?植物又不是為人類而存在,花的各種美麗是為了吸引授粉者啊……」

而系統的書寫又無可避免成了一趟回望人生的旅程。古碧玲不僅僅寫她人生行路所遇到的植物,也寫植物與感情的勾連,溯回到最初之初,是家屋裡必有插花的母親教她認識了布袋蓮,以及獨自帶著她漫山遍野採梔子花的那一天。是種出了無一日不開花的矮牽牛的綠手指父親。父母親默默的示範,沒有生機勃勃的植物,家就不是家。原來對植物的熱愛是流淌在血液的家族承傳,有根有底,但最後她長成了自己的樣子。

植物書寫蔚然成風,是為顯學,但檯面下也存在著一種「專業」對「非專業」的不屑。有一次她對專業人士講到白先勇寫的茶花有多動人,「可是他們連讀都不願意讀。」

沒有專業背景的人就不能寫植物嗎?到底要懂到多少才叫做懂呢?古碧玲深覺荒謬狹隘。「不是這個專業,不代表我們不能用自己的眼光去看植物。沒有架構在你們那一套完備的知識上,就不能書寫嗎?」

她用一本植物散文擊退問號。

然而終究還是有遺憾。古碧玲最大的遺憾,是委屈了陽台的植物,不能把它們種到土地裡。但她始終沒放棄夢想,也許真有那麼一天,只要從住屋走出去,就是一座如同野地的花園。

無論如何,在秋天,古碧玲讓我們遇到了金花石蒜最美的時候,她知道幾天後的它終將凋零,但天藍尖瓣木會接續開花,動物界的角落生物與植物界的角落生物,各自安好。

「謝謝你們來拜訪角落生物。」她說。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不知道的都叫樹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Anarchists and the Anti-colonial Imagination

作者:古碧玲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古碧玲

自許各界局外人,雜看雜學雜讀,自己思想;生活重心為食物、讀物、植物與藝術,既怕吵又過動,好美好奇好勝怕無聊,喜新戀舊。

先後任職於政經媒體、網路、廣告、基金會等,常用文字傳遞想法、溝通理念,偶寫藝評,更想用植物、畫畫與世界對話。

現為《上下游副刊》總編輯、全民食物銀行協會理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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