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張郅忻》風鈴碎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在我成長的小鎮裡,很少出現「書店」,大多是以販賣文具為主的「書局」,就算有書,也是跟學校相關的參考書。

第一次在書店買書,是一間在大水溝對岸新開的小書店。我已經不記得書店的名字了,只記得那間書店是我低年級的導師陳老師開的。那次月考考得不錯,我拿獎狀回家向阿公討賞。

「妳要什麼?阿公買給妳。」阿公看著獎狀喜孜孜地問。

「我想要吃豆花、香蕉和買書。」阿公立刻發動摩托車,帶我去大水溝上的豆花攤吃豆花,再去一旁的水果攤買了一串香蕉,接著過了馬路到對岸的書店,讓我挑選一本喜歡的書。

書店大約只有4、5坪的大小,入門左側有一個小小的收銀台,四周全是米白色訂製書架。雖然樸素,卻是小鎮中書籍最多的書店。陳老師見我來,很開心的招呼我們。她指著自己的兒子說,這間書店是為了他開的。陳老師當時已近退休的年紀,她曾教過我的大叔叔,算是教了兩代孩子。她的兒子差不多三十來歲,人長得十分高大,坐在小小收銀台裡,有點怯生生看著我們。我後來才知道,老師的兒子有智力發展的問題,雖然外表像一個成人,但眼神動作都如孩子。

書架上有兒童版的世界名著,我一本一本拿下來翻看,終於挑了一本名叫《簡愛》的書。也許是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離異的關係,我一直對於孤女的故事情有獨鍾。我把書拿到櫃台交給老闆,阿公掏錢,只見老闆慢慢按著計算機、找零。陳老師一臉笑意看著她的孩子,送我們到店門口才轉身進去。

可能是小鎮裡買書的人太少,小書店經營沒多久就關門了。沒過多久,柏油馬路取代大水溝,大水溝邊的小攤販一一遷離。每次回家路過偌大的十字路口,我想起的是豆花攤、水果攤和對岸的小書店。

兒時見過最富麗堂皇的書店,莫過於位於新竹市區金石堂。金石堂所在的位置就在新竹火車站斜對面,當時最熱鬧繁華的三角地段,一共有四層樓高。一間金石堂比小鎮所有書局加起來都還要大。第一次看見金石堂時,確實感受到「黃金屋」的態勢,一進門就可以看見暢銷排行榜上的書陳列在門口,侯文詠、吳淡如、張曼娟⋯⋯,他們的照片伴隨書籍一起迎接我們。

對孩子來說,最吸引人的不是一、二樓堆疊的書籍,而是三、四樓的文具層。玻璃圍牆邊的櫃子上,擺著各種動物裝飾的陶瓷杯盤。架子上有各種功能、顏色的筆,還有卡片、書籤和漂亮的筆記本。我們總是在文具架間流連忘返,總覺得這裡的文具比起小鎮更新更好。

雖然我很喜歡逛金石堂,但當時年紀還小,沒辦法獨自搭火車過去。還好,阿婆也愛到處走逛。如果家裡的煎餃攤提早賣完,下午有空,口袋又有錢,她會帶我們姊妹搭半小時火車到新竹。第一站通常就是距離最近的金石堂。阿婆不進書店,讓我們自己進去玩耍,並交代半小時後到金石堂旁的玻璃攤找她。

金石堂和隔壁店鋪的中間有一條狹窄的防火通道,玻璃攤就在通道入口處。原來陰暗狹小的甬道,因為玻璃攤而顯得奇異,就像進入《哈利波特》的斜角巷,令人忍不住駐足觀看。賣玻璃的阿姨有小兒麻痺,她坐在輪椅上,各式可愛精緻的玻璃就擺放在她腿上的木箱裡。阿婆會跑去坐在金石堂的階梯上,和賣玻璃的阿姨閒聊,有時還幫忙推銷玻璃。阿姨的臉圓圓的,一頭梳理得熨貼的短髮,厚厚嘴唇抹上鮮紅唇彩。每次逛完金石堂,阿婆就會讓我們在阿姨的攤子上挑選一個喜歡的玻璃。有小雞、小熊這類小動物,也有杯盤等迷你餐具,我把這些可愛的玻璃放在書櫃上,紀念每一趟新竹行。

唯獨一次什麼也沒帶回。那時,我約莫三、四年級,爸爸沒有工作,長時間待在家。我拜託爸爸帶我們姊妹去新竹玩,爸爸苦笑回答我,他沒錢,連坐火車的錢都沒有。爸爸的理由不足以打發我,我拿出自己存的零用錢,告訴爸爸,我有錢。雖說有錢,但也不過是一百多塊,只夠我們往返新竹的車錢,沒有辦法買別的東西,也不能吃吃點心。

「我只是想逛一下書店,不會亂買東西的。」我信誓旦旦向爸爸保證。爸爸有點無奈苦笑。他比誰都知道女兒的個性。我是想要做什麼就會想方設法達成的人,大叔叔曾這樣說我:「做毋得的硬硬要。」雖然我不喜歡這個評價,但也不能否認他的說法。爸爸即使不想出門,仍是穿上外套,帶我們去搭火車。

他帶著我們走進金石堂,到達三樓,琳琅滿目的文具叫人迷眩。妹妹拉著我走到文具櫃側邊,只見一排以延伸掛鉤吊掛的各種各樣玻璃風鈴,有鈴蘭花造型,也有長得像水母般的。冷氣房裡沒有風,想聽一聽風鈴聲的我們,動手輕輕搖晃風鈴。正當我們比較哪個風鈴最好聽時,匡啷!大妹竟一不小心摔碎其中一個風鈴。爸爸和我面面相覷,想著同一件事,我們沒有多餘的錢可以買下那破碎的風鈴。

更戲劇的事發生了,就在風鈴掉落後的幾秒鐘,忽然間,整棟大樓暗了下來。「停電了!」在伸手不見五指又堆滿文具書局的大樓裡,大家慌張叫喊。還好,備用照明燈很快亮起,我們跟著人群慢慢往樓梯的方向移動。正當要下樓時,電力恢復,大廳再次燈火通明。這時,爸爸看了我一眼,我馬上明白他的意思。快走!我們像逃犯般匆匆離開金石堂,搭上回家的火車。

過了些年,我考上新竹女中,日日在新竹城中晃蕩。阿姨的玻璃攤已不在。同學之間常相約金石堂,一來地點明顯,二來等人時可以隨手在暢銷書區翻看新書。很長一段時間,朱少麟《傷心咖啡店之歌》占據大半個櫃子。我翻看並買下,後來還跟好友造訪陸弈靜開的咖啡館。走進風格沉鬱的咖啡館,沒有喝咖啡習慣的我們就像毛頭小子闖入大人世界般,點了一杯加糖加奶的甜膩冰咖啡,坐在小桌椅上想像朱少麟倚頭寫稿的模樣。

高二時,距金石堂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又開了一間誠品書店。和金石堂明亮富麗的情景不同,誠品的墨綠色予人一種寧靜的感覺。誠品的書主要在地下一樓,需要走下旋轉梯才能到達。旋轉梯旁有個圓形咖啡座,用來辦講座、音樂演出,平日則可以點杯咖啡坐在那裡看書。咖啡對於當時還是學生的我來說價格太過昂貴,所以一次也沒買過。倒是因為國文老師的推薦,我們曾在那裡聽過幾場方瑜老師談宋詞的講座,三、四十張椅子一下就滿了,我和同學便坐在旋轉梯上聽講。

誠品的書架擺放較為開闊,多了許多看書的空間,除了圍著咖啡廣場擺放的長凳外,地板上、旋轉梯上,四處可見有人坐在那手捧一本書專心讀著。我也是其中一員,國文課本以外的文學書籍,很多都是在這裡看完的。文學類的書架依出版社分類,幾乎每個出版社都有屬於自己的顏色,橘色的是聯合文學,綠色的是九歌⋯⋯。

升上高三,我和好友被選上籌辦畢業旅行的任務,連續無數個放學後的晚上,我們窩在旅遊類的書牆下,翻閱一本又一本的旅遊書籍,拿著筆記本抄寫圖片上看起來不錯的景點和旅館。在網路尚未如現在普及的年代,好不容易憑藉抄下的筆記,訂下三天兩夜的住宿,其中一晚住在淡水,書中看來是間簡單樸實,價格還算合理的旅館。

到了實地才發現,這間旅店比想像中小且舊,房間更是奇怪,牆面四周和天花板全是鏡子。我們幾個女生,一見旅館的裝潢就嚇了一跳,一度考慮要換一間住。然時間已晚,我們只好用報紙把牆面鏡子遮住,才勉強入睡。我心裡頗自責,好好一趟畢業旅行,真不該讓我這粗心人負責。我不由得責怪起放在書店裡的旅遊書,怎麼會放上這樣的資訊?盡信書不如無書,我倒是得到最好的教訓了。好在同學們沒有因此而掃興,依舊開開心心走完這趟旅行。

儘管發生這件事,我還是很喜歡新竹誠品。後來在外縣市讀大學,只要回新竹,一定會去誠品走走。研究所考上清大,發現新竹誠品徵人,興高采烈寫了自傳投遞過去,沒想到真收到第二階段面試的電話。面試主管一見我,就先自我介紹說她是我竹女的學姊,並坦白說因為我還在讀書,並不打算錄用我。

「那為什麼還要叫我來?」我難掩失望的問。

「我想看看寫這自傳的人。」學姊一臉笑意,理所當然的回答。一場面試變成學姊妹的見面會。

雖然沒有應徵上誠品,但偶而我還是會來這裡走逛,直到畢業後到高雄工作為止。許多年後,等到自己有機會在九歌出書時,不禁想起曾坐在九歌書牆下,那一片綠油油的光景。

曾經最熱鬧的火車站前,隨著金石堂、誠品和SOGO百貨搬遷,顯得蕭條許多。某次偶然途經金石堂舊址,在金石堂搬遷後成為商場,商場正歇業待租。景物不依舊,人事也全非。這些年來,阿公、爸爸因病辭世,高中好友之一則因意外在年華正茂時驟然離世,看著拉下的鐵門與空蕩的走廊,腦海中忽然浮現那一地碎風鈴,以及曾經美妙動聽的風鈴聲。


張郅忻
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博士。希望透過書寫,尋找生命中往返流動的軌跡。著有散文集:《我家是聯合國》、《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孩子的我》及長篇小說《織》、《海市》。曾於蘋果日報撰寫專欄「長大以後」,人間福報副刊專欄「安咕安咕」、「憶曲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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