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巴代》書房隨想

2021-08-05 12:00
  • 巴代(部落文史工作者、作家)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趁著我伸懶腰,老婆大人帶了塊抹布與撢子進了書房。一天之中她總有一次會利用我疲倦、伸懶腰、打哈欠的時候,進書房並趕我出去動一動、喝水、吃點心,她便利用這個時間,拖個地板或擦擦我書櫃的灰塵。住公寓五樓,喜歡自然空氣流動的我們,自然經常是開著窗戶的,儘管隔著紗窗但免不了這裡灰那裡塵的,稍微久一點不整理就要積塵。

「我勤快點,一天處理一次,應該不影響你工作的。」老婆說。

這是她持家的原則,每天做一點,上完街買菜回來,吃過早餐,晾完衣服收拾完廚房,就這裡清一清那裏掃一掃,然後閱讀寫字。不出遠門或外出處理其他事的日子,我窩居在書房消化資料、寫字,屋子的其他空間都讓給了她,這是我們的日常。

「稿子什麼時候給人家?」她總是在幾分鐘摸摸擦擦後,離開書房時問一句,再把書房還給我。

一門一窗的四坪小書房,空間不算太充裕。擺上了桌椅、矮櫃子、攝影器材乾燥箱,能作為書櫃的空間,也就只有一面半的牆面。當年搬進來時,我們特別要求裝潢師傅訂製厚一尺半,高度要頂到樑下的書櫃。這樣子,每一層的架上裡外可以擠下內外兩排的書籍,就相當於三面牆儲書量。

另外,客房以及女兒房間也各有一面牆的書,家裡的書本數量不能算多,比起很多學者研究室來說可能不值一哂,但對一個普通家庭來說,這應該算是很大的數量了。而這些已經扣掉送到部落「閱讀空間」去了的,女兒們兒童時期的許多童書、套書。這些所剩下的書籍,要維持不塵不潮也需要下點功夫。

我常在寫作歇息時,習慣性望望窗外綠色植栽,最後將視線留在眼前書櫃上。18個置書層裡,正對面的那一層外排書籍,書背上一律顯明著「巴代」兩字,那是我小說創作、論文、主編的書籍以及我的小說外譯本。另外,我購買的工具書、參考書大致佔據了兩層,總數約是我家書籍量的六分之一,其餘的都是兩個女兒以及老婆大人的用書。

其中女兒的書最大宗,她們喜歡閱讀,也捨得買書,大女兒逛個書展就五、六千元的採購,平常上街一本兩本的買,還好小女兒很早就改成電子書,這幾年她們都在國外工作過日子,我家的書櫃暫時少了增加書籍的壓力。

我常有種想像,想像自己一定是充滿書卷氣,氣質一定也是華美出眾。但後來的某一天,我看著書櫃,忍不住傻笑了,我忽然清楚地意識到:我其實沒有那麼愛書如癡,成年以後甚至也沒有那麼愛閱讀。

別懷疑,這話確實出自於我這麼一個六旬、卻不甘寂寞地去修研博士班學程,且近15年內擁有14本出版書的長篇小說作家嘴裡的自我招供。這個「後來」是非常晚近的事,也就這兩三年我開始像個老人常陷落在過去記憶,並有意識的審視自己行誼的一些體悟;而接下來的「其實」,也就只是驚醒於自己常常不自覺地「以為」。

這個以為,基本上是建立在演說場上自己常掛上口的話:「在那之前,你必須大量閱讀與思考,才有可能反芻出一部分成為文章。這也是一個作家可持續產出文章所需的先備儲量。」

我在很多場合述及閱讀與寫作關係時,常常這麼說,堅定近乎固執。於是,不少朋友毫不懷疑的認定我是個勤閱讀,藏書豐富甚至嗜書如命的作家。以至於,時間久了,我也常錯覺自己是處於那個狀況,不自覺想像是個讀書人,是個書生。

然而,我得誠懇的說,這只是錯覺,是別人的,甚至是我自己的錯覺。現在,您知道了吧,我其實只有這麼點書,不多。這樣吧,新冠疫情嚴重的這個時候,容我說幾個影響我閱讀習慣、興趣以及志向的事件與書籍,您便能了解我說的話確實誠懇實在。

我的成長過程確實有幾段沉浸在閱讀,花大量時間閱讀的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國小開始識字一直到國中一年級下學期,我像個螞蟻,不挑食地閱讀,有啥就讀啥。成長於部落刀耕火種、採集狩獵的童年,家庭提供閱讀是不可能的,還好有學校的圖書箱,部落有外省伯伯的租書店,在外工作求學的長輩、兄長也經常帶些讀本回來。

這樣不挑食地沉迷閱讀其實也沒甚麼大道理,大抵就是因為身體不好加上家長管得嚴,無法放野,而家裡窮物質條件不好,閱讀可以大大減低了欲求;加上我一直不安分的想像力,我需要更大更不同的世界觀,而這,也只有閱讀可以滿足。但國中一年級下學期的一件事,毀了這些。

某天,我在學校附近的租書店借到了一本大人看的《三國演義》(非古典版),盡管這個之前我看過給青少年看的版本與漫畫,書裡的故事都熟捻,但寫給大人看的《三國演義》還是讓我欲罷不能。我利用下課的時間,甚至上課鐘響老師還沒進門前流連在章節中。這事,被從後門進教室的數學老師發現了,他抽起了我手上的書,要我站起來並用書背狠狠地敲了三下我的額頭。我眼不眨,目不瞬,直挺挺地站著看著他,不吭聲的強烈抗議。

他是我們這個年級兩個升學班之一的導師,因為我第一學期的成績出眾,他想調我去他班上,我婉拒了,而另一個很想考好高中的平地同學去了他班上。他說我不讀書卻只肯花精神在這種沒有用的閒書。我覺得他是在報復、發洩,我甚至對老師這個職業產生了輕蔑,我不願意國中畢業被逼著考師專當老師。從此,我放棄學業,甚至連閱讀也放棄了,成天跟著不同群組的平地同學打轉,看他們抽菸、打架、追女生、偷窺老師的底褲。

第二個階段有持續且大量的閱讀,大致延續了三年,那是高中階段,我選擇就讀中正預校。因為薪水很少,家裡也沒能力支援,所以週日休假幾乎選擇留校。學校有供應餐食,可以運動,還可以調出一整個下午或上午窩在有圖書的文康中心,閱讀當時國防部政戰部門出版的一系列書籍,讓我有機會接觸包括老莊列等中國歷代的一些經典,也完整拜讀軍中作家、作品,以及60、70年代出色且「健康」的文藝作品。

這個階段對我很重要,因為,高中生成長階段不可避免的心理狀態,由於閱讀,讓我少了迷惘、困惑,始終向著正面與積極的方向,自信與充實的迎接每一天。此後進入陸軍官校,沒有沉浸或逃避的第三階段閱讀了,我專注的要成為一個武將或者武夫。

73年畢業任官,輾轉幾個單位,而後到大學任軍訓教官,去讀研究所,任大學兼任講師,要讀很多書,備許多資料,但都已經不是純粹的閱讀作品。這麼多年來儘管也訂閱了幾份重要的文學、自然、地理、科學雜誌,也間歇拜讀當代優秀作家的文學作品,但閱讀總是零星。我從來沒有習慣在隨身袋子裡擺上一本書,閒時,興頭來時能翻閱清心,更多的時候,我自己是處在天馬行空的幻想或者空著腦袋打發時間。

所以,看起來,我閱讀是有特定需求的時空,不能算是典型的讀書人,愛書成癡,閱讀成癮。然而曾經在無可如何的人生階段有過大量且沉浸的閱讀經驗,讓我在創作上得到了相當大的回饋。1999年第一次寫小小說便上手;2000年第一次寫萬字的短篇小說一提筆便得獎、連載;2006年第一次寫長篇出版時得到大獎。這麼順風順手的背後,離不開那些時期,以及後來間間斷斷的閱讀。

但若要問我什麼書影響我最深,我會回答是孫大川先生的《久久酒一次》。他提到了原住民瀕臨死亡的黃昏窘境,「無論從文化、歷史或現實空間來說,我們無法不面對由黃昏慢慢步入黑夜之民族處境。」這醍醐灌頂的,強烈敲醒著我的民族意識,以至於我選擇面對民族文化、歷史的素材寫長篇小說。

「又發呆啦?這回想到什麼?」老婆端了一杯木瓜牛奶進書房。

「我像個讀書人嗎?」

「剛認識你的時候,的確是,皮膚黑歸黑,整個人充滿書卷氣。」

老婆沒繼續說她這些年常講的事,說她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老覺得睡錯人了,她不記得她嫁給一個搬運工,那般的橫肉與苦力。


巴代
Badai,卑南族Damalagaw(大巴六九)部落裔。部落文史工作者、專職寫作。曾獲山海文學獎、金鼎獎最佳著作人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吳三連獎、全球星雲文學歷史小說獎、高雄文藝獎。著作有研究專書《Daramaw: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的巫覡文化》、《吟唱.祭儀: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的祭儀歌謠》;短篇小說集《薑路》;長篇小說《笛鸛》、《斯卡羅人》、《走過》、《馬鐵路》、《白鹿之愛》、《巫旅》、《最後的女王》、《暗礁》、《浪濤》、《野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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