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林正盛》小小倉庫間裡的童年光陰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童年天空裡飛機飛過,拉出一條長長的白雲,當年小孩子的我舉目望著,既嚮往又疑惑:「飛那麼高,要飛到多遠多遠的哪裡去啊?」

然而,民國50(1960)年代的小孩子我所能知道、所能想像的「多遠多遠的哪裡」,其實懞懞懂懂的以為只有美國存在,頂多加個日本,但日本是倭寇,是敵國,是過去侵略我們的大壞蛋。

在當時「反共抗俄」的教育底下,當然還知道有個蘇俄、中共,二個都是大壞蛋,是要反攻大陸消滅的敵人。正確的說,一個是「敵國蘇俄」,一個只是「國內匪幫共匪」。這是當時小孩子的我,在反共教育下所能想像的外面世界。日本是過去的外敵,蘇俄是現在的外敵,中共是內亂匪幫,只有美國是友邦,以美援支助台灣,透過教會發放麵粉、奶粉、奶油……而在台灣人心目中,成了像是「天堂」一樣存在的地方。

小時候,我們家住在台東海岸線小馬隧道進去一個四面環山的台地上,在台地上耕作的大都是阿美族人,只有少數農戶是跟我們家一樣的平地人。台地上散落十幾間矮小茅草屋,是放農具,也是白天耕作累了休息的地方。所有台地耕作的農人都不住台地上,黃昏下田就回他們小馬、泰源的家。入夜後四面環山的台地一片漆黑裡,只有我們家煤油燈跳動著渺小燈火。

我們家是住在台地上唯一一戶人家,至少要走3公里以上才能找到個同學,放學回家後也就難再出門找同學玩。我的童年除了學校裡的同學,回到家裡就我一個小孩,兄姊們大我很多,都去都市工作了,最小的姊姊還在家裡幫農,但大我7歲,難玩在一起。就這樣我的童年幾乎就自己一個小孩子,經常一個人躲進小小倉庫間翻出木箱子裡父親那些書,亂翻亂看地打發一個人過多的時間。隨著上小學識字愈來愈多,也就更常躲進小倉庫間翻看父親的書了。

上了學識字多了,漸漸就隱約聽懂了些祖父夜裡放在枕頭邊偷聽的小收音機流洩而出的激昂歌聲:「東方紅,太陽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然後天亮踏著晨曦上學,踏進清晨陽光的校門,迎著兩旁清新陽光下斗大的紅色標語,一邊「反共抗俄,消滅共匪」,一邊「反攻大陸,還我河山」。

於是祖父偷聽收音幾裡的紅太陽,成了學校課本、老師口中的萬惡共匪。學校教的當然都對,難道我祖父就錯了?小孩子的我怎麼想都想不來,只有疑惑不解。

還好,還好識字識多隱約聽懂了祖父偷聽收音機裡的「東方紅」的我,同時也隱約看懂了倉庫裡父親那幾個木箱子的書,亂翻亂看地想像起外面的世界,彷彿轉移暫歇了小孩子我的心底那些疑惑困惑。

在日人不准台灣人讀法律、政治……的殖民教育下,父親求學過程中被鼓勵接觸大量西方文學。這樣的父親中學畢業後,日本老師幫忙申請獎學金,送他去日本東京讀醫科的時候,他左派信仰的父親(就是夜裡偷聽小收音機裡激昂「東方紅」的我祖父)卻一句話:「日本人的書,讀到中學就太超過了,還想要去日本讀……」就這樣父親沒去日本讀書,人生夢碎,遠走後山墾荒種田,將他所有的文學書收進幾個木箱裡,丟進小倉庫間當作塵封了青春記憶。

而塵封了的這些父親的青春記憶,卻意外啟蒙了小孩子的我懞懞懂懂地想像起外面的世界,對外面世界不再只有天堂美國、倭寇日本、萬惡共匪的想像了。

一本《愛的教育》帶我知道世界上有個義大利這樣的地方,書中「尋母三千里」故事中那趟尋母旅程,更是引領我想像起廣大的南美洲。還在一本《孤星淚》小說中進入對法國的想像,連結著我3歲就母親過世的孤兒自憐感情投射,把自己當作故事中男主角般的經歷法國大革命的悲慘。

還有莫泊桑的短篇小說,以及俄國作家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當然一定有許多日本作家的書,但我記得名字的只有川端康成這個作家而已。而且父親的日本作家書籍都是日文書,我看不懂。

我第一本亂翻亂看,真看下去的父親的書,其實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這應該是我人生第一本讀的小說,完全是超越年齡,超越我能力所能讀懂的小說。然而亂翻亂看了好幾年,真的把它看完了。

約莫是小學三年級吧,9歲10歲的年紀開始看起這本小說,似懂非懂的在老人和少年對話情節的吸引下看下去。看到老人航行大海時,往日回憶與當下情境敘述的大量文字描繪就覺得悶,枯燥看不下去,翻頁去找有對話情節處挑著看,看完卻一頭霧水。老人最後抓回的竟是一尾只剩下骨頭的大魚,怎麼回事呢?這荒謬情境的結尾,令我費解迷惑,好奇的不斷重新翻看,看到小學五年級,自覺看懂的看出一種懵懵懂懂的感情來了。

其實,除了結尾荒謬的情境吸引外,讓我不斷拿起《老人與海》重新翻看,還因為被祖父禁止去日本讀書、長期心懷埋怨的父親,常常以嘲諷語氣說祖父:「我來寫一篇小說,寫《老人與土地》,講一個固執的老人,一天到晚搬石頭疊田岸,只會搬石頭疊田岸,肥料農藥的怎麼用都不知……」父親這些話更是引我重看《老人與海》的動力。

那時期祖父從河谷搬石頭運上山坡,像藝術家般細細堆疊地壘起一行行波坎田埂,壘出了山坡上美麗的梯田。在務實奔波生活的父親眼中,祖父這種行為是跟收成無關的固執愚蠢大頭症的行為。當時父親對我嚴厲管教,而祖父疼我,所以我情感偏向祖父,跟祖父是一國的,心底隱約地抵抗譏諷祖父的父親。我不自覺在小小心底天真想像,父親想寫的《老人與土地》小說裡,應也會有個小男孩,那小男孩照說就是我了,因而也就移情作用自認就像是《老人與海》小說裡那個少年。懷著這樣的懵懂感情中,看完這本我人生中的第一本小說。

父親是達爾文「物競天擇」的擁護者,時代本就無情,固執跟不上時代,注定無法生存,要被淘汰。而祖父自稱左派流氓,螳臂擋車的反對資本主意現代化。於是學校課本的「萬惡共匪」,跟祖父夜裡小收音機裡的「東方紅,太陽升……」,矛盾在我小孩子心裡疑惑困惑,在看《老人與海》的過程裡,在亂翻亂看父親木箱裡那些書的歲月成長程中,成為少年的我對外面世界的熱切想像,熱切中莫名地帶著幽微的疑惑困惑。

看著父親的書,看出作文寫得好,看出了文學夢想。可是當我向父親表明想考高中,想讀大學,立志成為文學家時,父親斷然回我:「你知道海明威是怎麼死的?自殺死的。川端康成是怎麼死的?也是自殺……那個很會畫圖,把耳朵割掉那個,也是自殺死的……藝術家活著真艱苦,死了才出名,不是辦法啦!無前途……」父親斷然否決,連高中都不准考,堅持要我去讀高工,習得技藝日後到工廠工作,一世人吃穿免煩惱。

父親不讓我考高中,我也不考父親要我考的高工,偷了父親500元,離家出走直奔那個我熱切嚮往,卻又令我莫名心懷幽微不安疑惑的外面世界,進入一個更大的學習,轉來繞去踏向我的未來人生。

面對這個世界,終其一生我都是一個疑惑、困惑者,所幸童年時意外養成的看書習慣一直跟著我。看書並不能減少心中的疑惑困惑,甚至還會帶來更多的疑惑困惑,但,讀書總能讓我平和安靜地面對那不斷迎面而來的疑惑困惑。

彷彿看著童年那個小小的我,在小小倉庫間裡獨自安靜翻看著父親的書。


林正盛
出生於台東山裏,野地裡生,野地裡長。
16歲(國中畢業)離家出走,進入台北當學徒做起麵包,做了11年麵包。
27歲,意外進入編導班,愛上電影,開始人生轉彎。
32歲,完成首部紀錄片「老周、老汪、阿海和他的四個工人」,獲中時晚報電影獎「非商業類影片」首獎。
36歲,完成首部劇情長片「春花夢露」,獲東京影展青年導演銀櫻花獎。
42歲,以《愛你愛我》獲得柏林影展最佳導演獎。
42歲,「未來,一直來一直來」自傳出版,獲「金鼎獎最佳文學類出版」
51歲,拍攝完成首部自閉兒紀錄片「一閃一閃亮晶晶」。
57歲,成立「多寶藝術學堂」,提供給愛畫畫泛自閉症青少年,一個離開學校後可以繼續涵養藝術、生命,可以繼續畫畫謀取生活的所在。
62歲,正在後製,即將完成自閉症青少年紀錄片「地球迷航」。

至今,完成8部劇情片,9部紀錄片,書寫出版6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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