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楊子葆》不接地氣之必要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冒著被誤解的風險,我仍想努力表達:閱讀在本質上並不接地氣,或者更直截了當地說,是一種反社會的活動。

首先,閱讀非常退縮,係把人從社會抽離出來,非常個人。當然有讀書會之類社團,而閱讀確實能幫助社交,知識可以參與生產或服務,但這些並不發生在閱讀當下,而在其他場合。閱讀很孤單,即使你跟書本有所對話,那樣的對話也是你所想像的,與你對話的「人」並不存在,反正作者已死,就你活著。所以閱讀最自我,最自由;而社會,當然不可能太顧個人,也不可能太自由。

之所以這麼相信,應該是自己留學法國經驗造成。事實上法國這個個人主義發展到極致的國家,的確是我個人啟蒙的寶地。

在法國留學很長一段時間,我住在天主教巴黎外方傳教會附設的學生宿舍裡。剛開始法文不行,很難社交,雖然後來發現其實社交不全然只因語言,但那時的我很排斥社交。然而留學生課餘時間實在太多,怎麼辦?我看電影。巴黎當然是看電影的天堂,大大小小電影院無數,主流、非主流、邊緣,台灣罕見的電影應有盡有,花點小錢躲進電影院,黑暗中兩三個小時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暫時拋開現實種種困阨,雖說逃避,也算精進法文了。

宿舍管理神父注意到我高頻率看電影的生活,有一天攔住問固定時間出門都在做些什麼?

看電影啊,看電影學法文。我說。

神父倒也贊同,不過另有一番論調。他認為學法文除了工具性以外,還應該在過程中強化自我個性,有自己觀點,這才是法國文化更深刻的精髓。電影很好,但導演的視角非常明確,你會被動地帶著走,跟著他的敘事牽引,鏡頭推近特寫就專注,鏡頭拉遠就宏觀,淡出,淡入,你以為你有觀點,可惜的是所謂觀點其實並不是你的觀點。但必須承認電影最生動有趣,有人摟著推著你,不那麼費力,感覺最溫暖。

戲劇好一點,你能比較多地使用自己視角,但燈光、音效,演員的演技、服裝,乃至於你的座位位置都還是會影響你的觀點。怎麼形容呢?溫度適中。

讀書最好,最自由,最有主動權,是建構個人風格最好方式。但也最寂寞,最無聊,最耗氣力。最冷。

後來我才知道神父這套論點與加拿大學者麥克魯漢「冷媒介」、「熱媒介」之說很有點異曲同工之妙,同樣有啟發性,同樣充滿矛盾。當時我請神父推薦一本書,他說要想一想,稍後,在我的信箱裡放了厚厚一部大仲馬《美食事典》(暫譯,Le grand dictionnaire de cuisine)精裝本。

大仲馬是法國最重要作家之一,但為什麼不是他的成名作《基督山恩仇記》,也不是《三劍客》、《二十年後》、《布拉熱洛納子爵》所謂「達太安浪漫三部曲」,而是我從沒聽過像工具書一樣的《美食事典》?

我迫不及待翻閱《美食事典》。讀這本書需要查字典,查很多我不認識的法文字,就很像當年準備考GRE一樣,必須背熟許多我們覺得冷僻但對美國一般知識分子而言很尋常應該知道的單字,「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因為要頻繁地查字典,所以讀起來很干擾,中斷不順暢。而且大仲馬看似引經據典卻常常胡說八道,往往讓你有一種到底是在讀幻想小說還是讀接地氣美食事典的錯亂?為什麼這種談土地、食材、料理,談日常勞動與庶民生活的書,卻給人荒謬的飄浮感?

譬如在鱈魚這個題目之下,大仲馬寫道:「鱈魚貪吃而多產,曾經發現一條鱈魚肚裡有850萬到900萬顆魚卵,鱈魚最高體重可達30到32公斤。有人計算過,如果每顆魚卵都孵化成魚,而每條魚都長到最大。那麼不出三年,大西洋將被鱈魚填滿。你可以踩著它們脊背橫渡大西洋,連鞋都不致沾濕。」他居然就這樣煞有其事地寫出數據,簡直就是李白「白髮三千丈」、「會飲三百杯」的誇飾文學。而在芹菜題目裡他說:「古時候,人們吃飯時會戴上芹菜編織的葉冠,以沖淡濃烈酒氣。」根本禁不起考據,就是編的,不是編葉冠,是虛構假歷史。

關於火雞,大仲馬斬釘截鐵地記錄:「希臘人稱火雞為梅列阿格,因為係馬其頓國王將火雞引進希臘,時值上帝創造世界後的第3559年。……火雞乃天主教耶穌會會士從美洲帶來之誤會,造成了稱火雞為『耶穌會士』的惡趣味。教士們被稱作火雞當然義憤填膺,但火雞也有同樣權利因被更名而生氣。」

當然也有許多故事情節很接近真實,他擬的菜譜大部分還真能在現實裡複製,我就曾在巴黎宿舍廚房裡重現了好幾道19世紀大仲馬名菜,吃過的人都讚好。

這本《美食事典》我讀了好幾遍,後來還了神父借書,自己買了一本。即使離開了法國,回到台灣,後來又幾度外派,現在在愛爾蘭,有時需要退縮,需要一點個人空間,需要在社會化壓力下招魂,我會再拿起來隨手翻翻,讀幾個題目,幾個段落,試著不那麼接地氣,試著鼓起一點點勇氣反社會想像。我們讀書,通常是為了解答自己的無知,但有時也需要提醒自己的無知,更重要的是,提醒自己,文化的基礎除了知識,還有想像力,包括那些誇張、甚至一看就知道很有問題的想像。想像需要鼓勵,因為那是基本人權,是我們掙脫舊社會讓人難以忍受傳統桎梏的力量泉源。反社會的力量,正是進步的源頭,對此,我們不僅需要寬容,甚至必須鼓勵。

後來讀《美食事典》,我常常想起確立人生而自由平等的1789年法國《人權宣言》。《人權宣言》誕生時代背景非常有趣,在法國大革命人命如草芥驚濤駭浪之亂世,居然出現這篇懷抱開放價值並理性陳述的宣言,它明白宣示個人高於一切的地位,所有公民組織與法規都必須建立在保障個人自由的前提之上。當我在社會中受挫的時候,也常退縮重讀《人權宣言》,如同重讀大仲馬《美食事典》,讀前者堅定不移的價值,讀後者在真實與虛構之間飄忽的文化。價值如羅盤,文化則是人類冒險犯難開發土地然後航行出海的種種發現積累,是記憶與想像的共同努力,繼承之前與現在的社會,同時,堅決反社會地在未知的星空繼續流浪。

並非全無所本但可以確定是漂浮的大仲馬《美食事典》,讓我一直相信,閱讀從本質上不接地氣,或者就是反社會的,必要活動。


楊子葆
1963年生於台灣花蓮。法國工程博士。工作經歷跨及工程顧問、地方政府、國際援助、大學教授、企業管理、文化、僑務、外交,現任台灣駐愛爾蘭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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