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凌煙》小說仔與我

2020-11-05 12:00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嘉義縣東石鄉圍潭村是一個偏僻的小農村,完全不靠海,卻每年苦於海水倒灌成災,青年離鄉背井去城市謀生,村裡只剩老弱婦孺。村口唯一的小學屬於港墘國小分校,每個年級都不足一班,資源很少,課外讀物就那幾本,大家輪流看,其實愛看書的也不多,我是最喜歡閱讀的那一個。

我在故鄉讀完小學三年級課程就轉學到高雄,三年級的國語教育讓我已經能看懂多數文字,當時每本課外讀物文字旁邊都有注音,記憶最深刻的一本故事書是描寫一個家族鬧鬼的過程,兩層樓的木造倉庫半夜裡總會響起木屐踩踏樓板,以及走下樓的叩叩聲。家族裡開始出現繪聲繪影的傳說,三嬸婆說可能是那個少年早夭的跛腳小叔回來討所費,四叔公說也許是那個被虐待自殺,不甘願的養女顯靈。許多藏在大家內心的祕密紛紛出籠,搞得人心惶惶,入夜就無人敢隨便走動。最後真相被家族裡最大膽白目的一個年輕人揭穿,木屐聲是一隻尾巴被夾鼠板夾住的大老鼠走動時發出來的,所謂的鬼是藏在人心深處的那些愧疚。

從小最愛搬出小板凳坐在三合院的埕斗上聽伯公、叔公們講鄉野傳奇,最喜歡躺在姑姑們睡覺的統舖上聽她們聊女兒家的瑣事入眠。家鄉小學堂裡那些附有注音的故事書,像吸引我進入閱讀世界的糖果,讓我不知不覺學會許多課本還沒教的生字,也成為我後來投入鄉土文學創作的養份,連姑姑們看的瓊瑤愛情小說和新女性雜誌,竟也成為我饑不擇食的精神糧食。每當我認真捧讀時,阿嬤總會用不以為然的語氣叨唸:「看兮小說仔有啥物路用?」台語有趣的地方就在這裡,同樣一個名詞,如果語尾上揚,就有輕視之意,例如說「石頭」和「石頭仔」,份量就完全不同。

其實除了有故事性的書本外,我是一個最不愛讀書的人,10歲以前就立定志向要成為野台歌仔戲演員的我,壓根就對讀書考試不上心。在高中還要聯考的年代,別人日夜苦讀,我也是關起門來讀到三更半夜,只是我讀的是金庸的武俠小說,倪匡的科幻小說,以及外國翻譯羅曼史。放榜果然如我所願,沒有被任何一所公立學校錄取,因為我的心中藏著一個說不出口的戲子夢,暗自希望藉著放棄聯考,能讓父母主動開口問我對將來有什麼打算?但父親卻希望我最少能讀到高中或高職畢業,所以騎機車載我去一所私立高職報名註冊,當場繳了幾萬塊學費。

在回家的路上,我坐在機車後面默默垂淚,成串淚珠飄散在風中,回家後我鼓起勇氣向父母開口表達想去戲班學戲的心願,果不其然遭到全家族長輩的施壓反對與規勸,無力反抗的我只能以休學表達無言的抗議,每天在市場幫忙母親做生意,閒暇時繼續埋首在一本又一本「小說仔」的世界裡面,隔年才自覺無趣的參加夜校聯招,考取高雄高工補校化工科。為什麼讀化工?因為也不知道要讀哪一科,第一志願就隨便填了化工科。

我們學校有一本校刊《雄工青年》,負責編校刊的是青年社,推廣文學閱讀與寫作的是文藝社。原本想進文藝社的我卻陰差陽錯被拉入青年社,開始學習校刊選稿、編排的工作。因為是工科學校,每學期的校刊雖然有文藝獎鼓勵學生創作,依然嚴重缺稿,缺詩、缺散文更缺小說,編輯我只好被迫大量創作,幾乎包辦每學期的文藝獎,每次學期末公開頒獎,都看我升旗台跑上跑下很是風光。什麼是小說?對當時的我而言,不就是寫故事嗎?因為閱歷淺,從身邊找故事寫還不夠,便開始從報紙的社會新聞搜集故事,編派自以為是的人生。

開始看報紙後,逐漸喜歡副刊內容,當時常在副刊發表作品的前輩作家,都是我學習寫小說的榜樣,文中只要有提到什麼文學作品,就去買來閱讀。黃春明、王禎和、白先勇、李昂等台灣文學家都是這樣認識,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集、《飄》、《傲慢與偏見》、《咆哮山莊》等世界文學名著都是這樣閱讀,也開始嘗試向副刊投稿,幸運獲得南部幾家報社副刊主編青睞。尤其是《臺灣時報》已故主編許振江提攜,引領我參加一些文學活動,認識許多文壇同儕作家,互相切磋討論創作技巧上的缺失,才有我後來的成名作《失聲畫眉》。阿嬤口中的「小說仔」與文學界,竟成為我安身立命的所在。

人生幾番風霜雨露後,看小說不再只是閱讀一個故事,寫小說也不再只想著如何讓情節曲折離奇,或結局出人意表,而是有更深一層的體悟,所以有些小說更能觸動我的心靈。我從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中,瞭解我先生選擇務農種植石蓮花的心境,不只是因為它是高經濟價值的作物,他更想挑戰不可能的任務——石蓮花市價高來自產量少,量少來自難栽種管理,就像那位決意去釣傳說中巨大馬林魚的老漁夫,無視所有人的訕笑勸阻,勇敢出海追尋目標。雖然最後只帶回一個被鯊魚吃光魚肉的空骨架,但老人完成了自己的夢想,讀者看到他從頭到尾奮戰不懈的精神,不只深受感動,也瞭解人生很多事情就是如此。也許在物質上沒有真正獲得利益,努力的過程就是一種自我追求的成就與滿足。

求學階段大量閱讀的那些「小說仔」,引領我進入文學的大門。隨著接觸許多文學名著,眼界更加開闊,我也期許自己的作品是有份量的「小說」,而不是沒有份量的「小說仔」。


凌煙
一個從小立志去唱戲的女孩,20歲不顧父母反對離家出走追求理想,半年即戲子夢碎,人生無以為繼,只能寄情於小說創作,將稿紙化為戲台,搬演現實中的悲歡離合。26歲以歌仔戲班的親身經歷,寫成一部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失聲畫眉》,獲得當時文壇獎金最高的自立報系百萬小說獎,卻從此於文壇消聲匿跡。17年後再以獲得打狗文學獎長篇小說首獎的《竹雞與阿秋》重出江湖,對文學的追求還是胸無大志,又再度荒廢十年。直到近年因為當選新科阿嬤,幫媳婦做月子無意間投入飲食文學創作,才又出版《舌尖上的人生廚房》,以料理的滋味與人生滋味交織,寫出30年來的酸甜苦澀。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