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用maker的態度為世界做點什麼:視覺藝術家羅晟文專訪

2018-11-24 17:45

旅荷台灣視覺創作者羅晟文,攝於布雷達Mastbos森林 。本文圖片提供:羅晟文

「你會為了喝一杯牛奶,而養一頭乳牛嗎?」相信99%的人都絕對不會,但習於反思的當代視覺藝術家羅晟文可能就會,去年他就為了去一趟北極,而親手自製了一件羽絨衣。

羅晟文是當代視覺藝術家及攝影師,不久前剛從荷蘭取得攝影藝術碩士學位,雖然年紀尚輕,但在攝影界及動保圈已頗具盛名。有媒體稱他為「先驅者」,而他則定位自己是一個“maker"──製造東西的人。今年4月他獲得2018世界新聞攝影大獎時曾表示:「我不敢說我是在『創作』,我只是在『做一些東西』。重要的是,依據我的技能,可以做什麼事情。」

就像當他意識到去北極駐村需要一件禦寒外套,卻又不知坊間的羽絨衣內裡的羽毛是從哪裡來的,是否可能對其他生命造成傷害,於是便想嘗試看看,自己能否用相對無害(cruelty free)的方式,得到一件效果相同的羽絨衣。

他放棄體育用品店30秒就能輕鬆購入的羽絨衣,花了兩個月在荷蘭住家附近的森林、公園和水池邊撿拾鵝毛,再經過清潔、烘乾、填充、縫製,直到出發前一天,終於完成一件藍色外套。

在北極圈78°17'N-80°02'N航行探險期間,羅晟文進行了21次著陸和冰川徒步旅行,全程只穿一件衛生衣、一件長袖上衣和這件外套。他在冰天雪地裡度過3週,並用溫度感應器與熱感相機,測試自製羽絨外套是否真的可行。

撿拾鵝毛的羅晟文常被鵝群與附近居民當成「怪人」。脾氣不好的鵝剛開始會衝著他生氣,而附近的孩子見了偶爾會幫他一把。

自製羽絨衣真的管用嗎?羅晟文說:「北極真的很冷!」他用熱感相機拍攝記錄穿脫溫差,從影片中可以見到,這件羽絨衣確實幫助他好好活了下來。

由於詢問者眾,返回荷蘭後,羅晟文特別出版一本自製羽毛衣的教學小手冊A Step by Step Guide for Making Your Own Down Jacket,內容包括幾月適合採集鵝毛、需要什麼工具、怎樣才能不得罪叫聲像飛機引擎一樣可怕的鵝,而且只要花一兩個月的周末就可以完成一件衣服。這本手冊後來也成為羅晟文北極駐村作品“Down"的一部份。(Down在此指的是英文裡的羽絨,耐人尋味地呈現了輕如鴻毛又十分沉重的兩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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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晟文試著藉由撿拾水畔鵝毛,土法煉鋼自製了一件堪稱耐寒的羽絨外套,過程比電影聲稱的「本片沒有動物遭受虐待或受傷」還要可靠,希望藉此拋磚引玉,引發觀眾對動物製品與大量生產的討論和反思。(圖片來源:shengwenlo.com,繪圖:洪儀仙)

羅晟文日前應TEDxTaipei邀約返台演講,並接受Openbook專訪。面對溫文儒雅、說話與動作也輕緩得像不願驚擾空氣似的羅晟文,讓人不禁問:「為何想做那樣的事情?」

「其實一直以來我做的東西邏輯都很簡單,我只是想印證看看,如果不把大家習以為常的『生活小事』視為理所當然,那會發生什麼事?」

羅晟文所做的每個「小」計畫都有這樣的假設在裡面。他藉由親身體驗的過程,透過接受過的科學訓練與方法,使用錄像、攝影、電玩、裝置等視覺或聽覺媒材來介入這些環節,試圖誘發群眾的討論。

「我想看看,我們看世界的方式能不能有另外一種角度。有趣的是,往往我不把小事視為理所當然時,它反而會變成一件大事。」比如最早引起國內外關注的《白熊計畫》即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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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晟文在TEDxTaipei講述他走過26處豢養北極熊的動物園,創作了《白熊計畫》。透過攝影、錄像,他記錄原本生活範圍高達數萬平方公里的北極熊,在小小園區中焦慮來回踱步的刻板行為,探討人類豢養的目的是為了教育還是純粹娛樂?進一步提問:動物園的定位與價值何在?有哪些正面的可能?不同動物之於人的差別?人與動物的關係是什麼?(圖片來源:TEDxTaipei

▉被文學改變的理工腦

《白熊計畫》是許多人認識羅晟文的開始。2015年羅晟文以它贏得Young Art Taipei「專家面對面計畫」首獎,隔年再獲Lensculture國際攝影大賽新銳獎與曝光獎。英國Thames and Hudson出版社並將之收錄於與韓國聯展的“Civilization: The Way We Live Now”同名專書中。

原就讀電機系所的羅晟文自言,其實升大學前他不但從未碰過攝影,也不曾養過動物。尤其家族多半從事科技業,在這種氛圍與期待下,他也自認當個科學家是打從小學就立定志向的必走之路。

這樣一個理工腦,是如何與八竿子打不著的動物、視覺藝術勾連到一起的?不僅如此,日後長期關注人與動物關係的羅晟文,除了轉向跑去荷蘭念藝術,甚至取得了英國愛丁堡大學「動物行為與福利」證書。這一切的一切,都得從他人生出現劇烈的髮夾彎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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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白熊計畫》收入“Civilization: The Way We Live Now”一書;而啟蒙老師黃宗慧也集結「文學、動物與社會」通識課程內容出版《以動物為鏡》,並邀羅晟文寫序。

今年羅晟文為《以動物為鏡》一書做序時,提到8年前一個秋天的午後,他第一次走進台大外文系聽課──當時外文系教授黃宗慧的「文學、動物與社會」一位難求,羅晟文不知這門課的旁聽需要登記,足足當了整學期隱藏版的「偷聽生」,還從此牢牢認定黃宗慧為啟蒙老師。

序中寫道:「我很驚訝原來文學能被分析得這麼精彩,而且可以和生活中曾接觸到的動物,或動物事件作對應思考——我未曾作過的思考……在課程結束後,我發現不少修課同學逐漸釐清了自己的定位;有的甚至投身第一線,親身協助動物。佩服之餘,我也不斷問自己:那我能做什麼呢?我會做什麼呢?我是否能將『獨立研究』轉化為視覺創作,探索動物問題?我相信,每個人都有其脈絡與專長……有機會以多重的角度凝視、發掘屬於自己和動物間的關係!」

在學期間,羅晟文結合攝影經驗與在電腦音樂實驗室所學,與作曲家鄭伊里合作,發表聲音互動裝置《萬花筒》(Kaleidoscope, 2011);接著他受攝影社好友—獸醫系兜兜(鄧紫云)邀請,一起探討品種犬議題,在大佳河濱公園展示作品《純種人》(Pedigree Human, 2013),邀民眾走進狗籠換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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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晟文單純只是「想做點什麼」的起心動念,卻經常帶來獎項,肯定他的藝術才華。例如24歲時,攝影還在自學階段的他,在徬徨低潮時送自己一份生日禮物,跑遍全台拍攝24座加油站。這件用以鼓勵自己「人生要加油」的作品《Curiously Balanced》,後來為他摘下法國PX3攝影獎共計兩金一銀二銅,以及當屆的榮譽攝影師獎。

至於代表作《白熊計畫》,則從修完黃宗慧的課之後開始啟動。

▉《白熊計畫》:無限重複動作的楚門

北極熊在大多數動物園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許多國家只要一養北極熊就「創意大噴發」──假山、白漆、海豹浮板,各種五花八門的造景遍佈世界各地。生活在冰山彩繪、優養化水池與炎熱天氣等荒謬中的北極熊,宛如電影《楚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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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節省開支,羅晟文在歐洲拍攝《白熊計畫》期間,大多只吃當地最便宜的麵包和蘋果,一個月行軍般周遊歐陸各國,拍攝了14處圈養白熊的園區,扣除機票全程僅花二千多歐元。動物園裡的北極熊睡他就跟著睡、熊醒他就跟著醒來,還常發生人熊在籠子內外一起吃蘋果的趣事。有時熊吃的還比他好,因為他一餐只有一個蘋果與麵包,而熊則有兩個蘋果,還有好多麵包掉到水裡。

《白熊計畫》靜態作品都是巨幅的觀眾視角,就像在動物園裡觀看一樣;而動態作品則著重動物長時間重複動作的刻板行為(stereotypical behavior)。

《大白熊進行曲》的影像並非循環播放,對短暫停留的參觀民眾來說,觀看影片才會驚覺:全球許多人工環境下的北極熊,都有這種無限重複的刻板動作。

羅晟文說:「我給荷蘭人看影片,他們立刻秒懂,因為荷語ijsberen(北極熊)當作動詞時,就是意指一個人晃來晃去很無聊、不知道在幹嘛,完全無須解釋。」

黃宗慧上課也常播放羅晟文的大白熊,學生曾回應:想像自己整個暑假都做同樣事情,就已經無法忍受了,何況北極熊無聊的一生都只能在小空間裡走來走去。黃宗慧說:「畢竟刻板行為一詞太過抽象,但透過影片的衝擊,就能產生同理,也才體會到問題的嚴重性。」

人的生命不比一株植物重要到哪裡

羅晟文關注的許多小事,後來都變成大事,但他也經常面對人們的挑戰與質疑,例如「因為你是動保人才這樣做」。羅晟文花很大的力氣想拆解這個成見,他說:「我真心想把自己『弄平』,跟大家都一樣。我不是什麼特殊的人,並沒有想要改變誰的世界,因為一個人會做出什麼我們完全無法預期。」

他藉身邊的例子,說明人一時難以改變定見的過程,很可能也跟他一樣──

「像我女友(插畫家洪儀仙)非常熱愛植物,有時我牽車擦到一些花,她會說『你又嚇到它們了』。不管任何時刻,她都清楚自己種的植物哪幾朵花準備要開了,等一下要用電動牙刷去幫它們授粉。」

「甚至我家附近直徑六、七公里的Mastbos森林,連有顆紅蘑菇『被動過了』她都知道——可能有人為了擺拍一顆好蘑菇,就把它拔起來換個地方。後來她回家查照片比對斑點,證實蘑菇果真被移動過。」

這些對洪儀仙來講天經地義的事,一開始羅晟文也常感到不可思議,但融入這樣的狀態後,他慢慢都理解了。「像有一棵她很喜歡的番茄,後來我也非常愛它,會為它著想。」

黃宗慧在《以動物為鏡》的〈蒼蠅〉篇中引用紐西蘭作家葛雷斯(Patricia Grace)的說法:毛利人的宗教觀將植物視為平等個體,認為人的生命不比一株植物重要到哪裡去。這在人類中心的社會很難體會,反觀動物議題也經常如此。但羅晟文認為,明白了這樣的人我關係與差距,反而能幫助他與受眾對話,讓討論更加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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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畫家洪儀仙能敏銳察覺植物的狀態,她將Mastbos森林裡的植物、動物、人物以及常發生的事都畫了出來。(圖片來源:yihsienhung.com

「人們(包括我)活在世上,自然而然會產生慣性,例如回家坐一樣的公車、去超市買一樣的東西,久而久之好像只有一種看法、一種活法。我『做東西』從不是為了替自己找答案,而是希望引起更多對話,讓人們看見其他的角度與各種可能。說不定打破慣性後,會發現人生原來還有另外的活法。」

這次回台,羅晟文也應台北中正高中邀約演講,校方希望透過他的經驗,讓美術班與自然組學生理解:人生不一定只有科學或畫畫,也有額外的選擇,或可與其他的領域相結合。羅晟文以自身為例,雖然動物在藝術範疇相對冷門,很多空間、獎金、補助都是以人為中心,但他覺得以動物為題對他卻是不錯的選擇。

他還認為關心任何議題,都可從自身職業或所學出發。「並不是只有到動物的現場去吹箭才叫『動保第一線』,像黃宗慧老師教文學,而我會拍照,在我心裡,每個人的專長,都可以成為他關心議題的第一線。」

羅晟文舉地獄廚師拉姆齊(Gordon Ramsay)為例:他為魚翅問題做了一部跨國紀錄片,包括到高雄拍魚翅交易、跟著漁船出海捕鯊、甚至也吃了魚翅料理,最後他到倫敦唐人街把紀錄片播給所有餐廳老闆看,經過眾人討論後,從此那裡就沒人再賣魚翅了。

做點什麼,才有機會

羅晟文千里迢迢跑去北極,原是為了想出版一本互動式童書,希望透過輕鬆的方式讓孩童比對圈養與自然環境下的北極熊。目前出書進度還在與英國編輯討論中,而繼歐洲、中國之後,第三階段的《白熊計畫》也可望於近期赴日本進行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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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晟文北極駐村是為了拍攝北極熊原始棲地,出版一本呈現before/after的童書。

前陣子聯合國氣候變化委員會(IPCC)發出「最後警報」:全球暖化將引爆氣候和生態環境災難,人類化解危機的時間只剩12年。對此,羅晟文在北極確實有強烈且恐怖的親身感受。

他說,我們總以為地形地貌是永久的,但事實上它不斷在大規模地崩落——是足以引起海嘯的崩落,晚上睡覺都可以聽到雷一樣的轟然巨響。「我們曾登上某個冰川末端的海灘,嚮導說我們站的地方,去年幾公里內都還是厚實的冰。在現場看到這些急速變化猛烈地發生,可是人們坐在家裡感覺不到,腦袋也沒有素材可以想像,這時才深刻體會什麼叫不見棺材不掉淚。」

羅晟文赴北極前,曾在Coursera上修習「The Changing Arctic」課程。主持課程的教授是曾在極圈工作逾50年的Terry V. Callaghan,他劈頭就要學生們牢記:「極地和世界是連在一起的,並沒有分割!」因為一般人的心理距離,常覺得那是不一樣的世界,跟生活很難相關,所以人和北極中間是斷裂的,但事實上北極發生的任何事都會波及全球、影響每個人。

「問我對全球暖化是樂觀還是悲觀?這問題我想了一陣子,我還是選擇樂觀。如果我悲觀認為一切終究都將往負面發展,那麼我會失去動力。所以就算我心裡懷疑,還是要樂觀面對。但樂觀有兩種,一種人會覺得『什麼都不做』地球也不會怎樣;另一種是有意識的樂觀:我們仍然必須『做點什麼』,才有機會。」

▉2018第六屆台灣國際錄像藝術展

台北鳳甲美術館正舉辦2018第六屆台灣國際錄像藝術展,展出作品《Fallout》為羅晟文觀察1945年起各地兩千餘次核武測試痕跡,對當地地景與生物的影響。「人們其實不太知道核子試爆是怎麼一回事,因為這些試爆地點不可能有人煙,但並不代表沒有其他生命,所以我查衛星座標,呈現它們目前的樣子,也利用google earth,做了核彈坑的模擬遊戲。」該展覽展期至2019年1月13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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