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婆娑海洋上的綠島,平凡人的白色恐怖故事

2017-02-14 17:03

 

「綠島」之於台灣人有兩重意義:一個是台灣,一個是政治犯集中營。美籍作家楊小娜的新小說一次寫足這兩種意義,主角是一名活過整個白色恐怖陰影的台灣女子。

1970年代末,台灣發生鄉土文學論戰和美麗島事件。在那之前,淳樸的台灣人可分為幾類:一種是連228都沒聽過、還莫名相信政府的屁孩;另一種人經歷或了解白色恐怖,雖難掩恨意,但噤若寒蟬。當然還有極少數的第三種,投身抗議,卻因而遭到恐怖威脅。

《綠島》就是寫戰後60年內,台灣這三種人的分合消長。作者耐心跨越時空,安排1947年228當晚出生的女主角,以敘事者的身分,時而以第一人稱傾訴她的事情,時而以第三人稱補充時代的祕密。

沿著時間的河,我們聽她講了4段故事。先由「1947台北」談論父親蔡醫師在228失蹤,決定遺忘一切的母親舉家南遷,卻在「1958台中」遇到父親莫名返家,她以女兒的身分感受政治氣味的複雜。再到「1979柏克萊」遠嫁留學美國的異議份子,她以妻子和母親的身分,無可逃避地面對白色恐怖一波波襲來。劇情緊緊咬著台灣的坎坷,在「1982-2003的台北」,她穿梭在台美兩地,才終於感受到仰賴特務維繫的政權,已漸漸鬆出民主之路。

ddljzhp_460x580.jpg這條故事讓美國連結到中國政策轉向下的台灣黑歷史,因此原書去年在美發行後即獲獎頻頻,是葛超智(George Kerr)《被出賣的台灣》以來,最能揭露台灣獨裁政權的出版物。女主角原先對父親的事蹟一無所悉,卻在24歲一夕知情而由天真轉為憤恨,並成為黨國獵捕的異議者。女主角這個轉折,呼應了台灣憤青的天然獨軌跡,更難得的是寫盡了台灣三種政治態度的糾纏——這也唯有小說能做到。

是的,這是一本虛構的文學小說,但也不妨看作札實的歷史研究。作者楊小娜自述2002年突然看到228檔案,才啟動進化,此後14年鑽入文獻檔案、大量訪談個案,整理出滿滿的歷史材料,然後虛構一個最能滾動歷史的故事。

作者利用第一人稱,交代個人經驗的荒謬和情感的複雜,又巧妙地在段落間以全知觀點當起歷史教授,把當時個人無從察覺的暗黑史實,全盤呈現給現在的讀者。

閱讀《綠島》的過程中,有時會驚覺這位敘事者的全知角色。其實這是本書作者融合文學與歷史的高難度技巧。

自1947年228事件後,50年代白色恐怖接踵而來,至1987年解嚴後仍荒唐殘喘4年,直到1991年獨台會事件後,廢止《懲治叛亂條例》和《刑法一百條》而告終。這段時期既稱白色恐怖,思想當然不自由。因此,以白色恐怖為對象的文學作品,短篇小說的代表如葉石濤〈紅鞋子〉、陳映真〈山路〉、郭松棻〈月印〉;報導文學最早的藍博洲《幌馬車之歌》,都是80年代以後才有的思想和勇氣。同樣,歷史學調查作品如張炎憲、呂芳上從事的口述歷史及文獻彙編,也都是80年代以前不可能出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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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島》主角身兼敘事者的責任,就是用她個人的生命,讓白色恐怖全部飄過。第一人稱的敘事者連呱呱墜地之際發生的台灣屠殺事件都曉得,是作者附贈的歷史百科,讀者可以不必驚訝「妳知道太多了」。

利用第一人稱,可以交代個人經驗的荒謬和情感的複雜。但作者不愧專長創意寫作,會巧妙地在段落之間跳到第三人稱,以全知的觀點當起了歷史教授,把當時個人無從察覺、必須很久才能解密的暗黑史實,全盤呈現給現在的讀者。

小說的各個主角,也都不是凌空虛構,以模模糊糊的歷史原型身影,放到龐大架構的文學世界,也就相當合情合理。女主角父親蔡醫師,是日治以來台灣人參與政治的典型;女主角的婚姻是70年代留美學生的常態;流亡海外的政治通緝犯唐家寶,作者也坦言取材自彭明敏、江南、陳文成(或許還有點施明德)的綜合體。連黨國特務的嘴臉、跟哨刑求的技法,也都合理到讓長期被訓斥「別摻政治」的台灣本地人汗顏。

今日我們在收割歷史果實之際,必須知道,在白色恐怖之中書寫白色恐怖,是知識上的困境。因此這書雖然來得晚,但絕不是遲到。

本書不只是控訴,作者透過女性主人翁,設定了一種對抗革命陽剛的陰柔氣質,並用來思考:活在白色恐怖,追求什麼幸福?

最近網路上熱議的《返校》,以遊戲的姿態為年輕世代導覽白色恐怖,那段歷史的荒謬、不可思議,應該也不難理解了。白色恐怖的文史,有高比例的「控訴」成份。畢竟台灣還未走完轉型正義的路,為了整肅異己而羅織罪名的各種賤招,再怎麼蒐集都不嫌多。然而幾十年過去了,我們雖慶幸台灣告別了那樣的時代,但還有問題必須再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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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60年代台灣戒嚴時期校園為背景的恐怖遊戲《返校》(照片截自Youtube)

《綠島》不只是控訴,楊小娜顯然有在思考。作者是女性,主角是女性,設定了一種對抗革命陽剛的陰柔氣質,並用來思考:活在白色恐怖,追求什麼幸福?

敘事者是很普通的女性,學歷一般,知識有限,不懂革命理想,距離崇高的父親和丈夫很遠,但楊小娜巧妙地用她來質問革命的意義。她本該平凡的人生,卻莫名成為政治黑牢犯之女、成為海外異議者之妻。除了親身經歷特務的追殺,她還有個工作:不停逼問如何追求幸福才是應該——錯估敵人而置家庭於險境是必然的應該?難耐革命心靈苦悶所以偷情外遇是必然的應該?這也是極少數碰觸革命家「情欲流動」問題的小說吧。

如果幸福有兩種,革命家追求平等正義、民主自由,無疑是陽剛偉大的幸福。那麼尋常小民呢?團圓用餐、安心睡覺,是不是平凡得有點卑微的幸福?

偉大的幸福,難道不是為了保障最平凡的幸福?如果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是應該的,那與不惜犧牲別人的獨裁政權何異?《綠島》的女主角和母親,無非也都在追求她們的幸福。但是,擋在眼前的巨大黑牆逐漸倒下,而幸福卻總是蒙著一層陰影。小說裡的故事,最深刻的危機其實就在後面這層陰影。這也是白色恐怖文學最難的層次了。

最後,所有的革命家都消失了。受迫害的醫師父親、教授丈夫、革命家友人,以及曾經追求高遠理想,卻屢屢奉送身邊親人難以承受的苦痛的歷史人物,都沒有在尾聲出現。

故事的最後,尾聲,竟以一種平淡到好像懶得多說的方式告別。乍看會訝異,但再翻回卷首扉頁的小詩,就會湧現有待咀嚼的意猶未盡。

作者將尾聲留給了追求平凡幸福的人,安排的是敘事者多年之後的平靜生命時刻。最後3頁,所有的革命家都消失了。受迫害的醫師父親、教授丈夫、革命家友人,以及曾經追求高遠理想,卻屢屢奉送身邊親人難以承受的苦痛的歷史人物,都沒有在尾聲出現。多年之後,敘事者自費出版了特務曾戮力追殺的革命家唐家寶的手稿,沒什麼驚天動地的,饋贈親友居多。然後感想是,「我們在幾十年前那個3月所發現的痛苦裡,裡頭並未隱藏任何崇高的東西,那個月份不停綿延下去,遠遠超過月曆的界限。」

小說開場引了兩首詩。上頭是綠島小夜曲,而下方是美國女詩人Jane Hirshfield的〈原本是這樣的:你本來是快樂的〉(It Was Like This: You Were Happy)。

Hirshfield這首詩訴說的是,並不是壞人離去後就一片幸福。歷史的壞蛋離開劇情,是為了讓生命故事回到自己的節奏。

你的故事是,你本來是快樂的,然後你會悲傷,你睡著,你醒來。有時你吃苦栗(chestnuts),有時吃甜柿(pessimonn)。

綠島上的姑娘如果一直悶不吭聲,所有的幸福都不會來。但是也要記得,追求遙遠的幸福,並不能保證卑微的滿足。《綠島》這本小說的女主角兼敘事者,帶領讀者看過將近60年的歷史。她既是普通的台灣人,也幾乎是所有的台灣人。所以在小說,從頭至尾都沒有出現——她的名字。

綠島.jpg 綠島
Green Island
作者:楊小娜(Shawna Yang Ryan)
譯者:謝靜雯
出版:印刻出版公司
定價:5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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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小娜(Shawna Yang Ryan)
曾任傅爾布萊特學者,著有小說《水鬼》(Water Ghosts),目前在夏威夷大學馬諾阿分校教授創意寫作課程。短篇故事曾經刊登於《ZYZZYVA》藝文雜誌、《亞裔美國人文學評論》、《Kartika評論》、《柏克萊小說評論》。現居檀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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