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愛之1》說不完的羅曼史:漫談本土言情小說二三事

本土言情小說的基因

去年才傳出瓊瑤自皇冠出版社收回65本著作版權的消息,今年開春,這些作品已確定由春光出版社重新發行。2月初,春光推出《瓊瑤經典作品全集Ⅰ》,12本為一套,外附郎世寧花鳥工筆畫的精緻書盒。這一連串新聞,讓瓊瑤及其作品再次成為話題。

瓊瑤12封面示意.jpg

大眾常把瓊瑤作品視為言情小說,然而作者本人否認這種歸類。不久前,瓊瑤在專訪中申明「我反對人稱我的作品是言情小說」,理由是她除了愛情,也經營其他人際關係問題,且涉及的題材多樣,世界觀相對開闊。若要分類的話,她可同意自己的作品是「文藝小說」。

瓊瑤這麼說是有點道理的。她雖自言「我為愛而寫」,小說人物與題材圍繞愛情主題開展,但嚴格來說,書寫愛情的小說與「言情小說」不完全能劃上等號。

一般熟知的言情小說,是陳列在書局或租書店的架上,那成排成列冒著粉紅氣泡、禁果氣息的書。它們通常有個浪漫或煽情的書名,封面是承續平凡、陳淑芬畫風的標緻女子,作者的筆名則形形色色,大多不為人知。偶也有人躍出水面,成為眾所矚目的新星,如席絹。這些言情小說是90年後商業性文化工業的產物。

言情小說封面1-horz.jpg

論者研究本土言情小說的興起時,不會忽視80年代,以希代、林白出版社為首,引進大量西洋羅曼史小說的文化現象。羅曼史小說是大眾的、娛樂性的作品,從角色設定、情節安排到設計行銷,都有固定套路。仰賴其經典公式的魔力,羅曼史小說抓住了女性讀者的芳心。後來,出版商便借鏡這種國外大眾小說產業的經營模式,開始量產本土言情小說。

因此本土言情小說的源起,也有所謂「縱的繼承」與「橫的移植」。80年代前,以瓊瑤為代表的愛情文學,在戰後社會的變遷過程中,放大了女性的浪漫幻想與感性語言,開拓愛情故事的類型,書寫了女性面對家庭、社會的處境與姿態。這些文學資產都可算是「縱的繼承」。另一方面,西洋羅曼史小說的公式化生產模式,就成了「橫的移植」。

從時代、生產模式等因素來看,瓊瑤作品的確不是典型的言情小說,但卻是愛情小說發展的重要里程碑。

從混血到新血

楊若慈在〈台灣本土言情小說年表〉,將本土言情小說的發展分為6個階段。

1960-1990年為「混血」期,此時瓊瑤作品與西洋羅曼史小說大行其道,爾後則內化為言情小說的基因。1991年起,由於發展環境與條件穩定,本土言情小說出版的質量快速攀升,天后級名家輩出,至2004年因圖書分級制度引發「言情/色情」論戰前,已然走過「萌芽」、「成長」而臻至「成熟」。

事實上,言情小說的「混血」一直是現在進形式。學者范銘如曾指出「90年代的言情小說似乎已朝著跨文類的趨勢發展」。「跨文類」指的是言情小說吸收武俠、推理偵探,乃至科幻元素,以擴增題材的現象。

言情小說的跨界能力無遠弗屆,漫畫、電影、流行文化都可入素材。1996年,左晴雯出版「烈火青春系列」,取得空前成功,引發出版社設立BL書系的風潮。「BL」為Boy’s Love的縮寫,取經自日本同性愛漫畫及小說。又如「敗犬」、「公主病」等流行語,也能快速轉化為主角形象特徵,融入言情小說。

烈火青春_1.jpg
左晴雯烈火青春系列

2006-2010年為「衰退」期。此時出版社的年出版量明顯下滑,亦有出版社如飛象、誠果屋停止出版。若要追究,讀者可在網路搜尋到閱讀資源是一主因;中國網路愛情小說異軍突起,籠罩了言情小說市場,又是一主因。2011-2015年則為「新血」期。「新血」指的是台灣出版社轉向經營中國網路愛情小說,繼而使這類小說與台灣言情小說的創作產生連結。

林芳玫在〈台灣言情小說觀察〉提到,中國網路愛情小說在出版機制、篇幅等方面與台灣不同。中國作家先在網路平台連載,累積質量與人氣後才轉而出版。因初始是漫漫連載,以時間和篇幅累聚點集率,自然容易形成長幅巨著。

步步驚心海報.jpg
《步步驚心》海報(取自IMDb)

桐華《步步驚心》在大陸的「晉江文學城」連載時,一度達四十餘萬字。長篇網路小說在中國是常態,在台灣卻極為罕見。長篇作品的角色關係經營與劇情鋪陳,相對的糾結複雜,形成新的寫作模式,對本土言情小說有一定的影響力。雖言「新血」,但也是正在混血的概念。

〈台灣本土言情小說年表〉尚未言及近幾年網路平台的發展狀況。若不論PTT、部落格這類較個人化的網路發表方式,以城邦原創出版部的「POPO原創」為代表的網路文學平台,很值得觀察。從開放素人多元發表、小說類型的再細分、出版型態轉變等面向觀之,都可視為言情小說產業的轉型。

舉例來說,POPO原創「濃情館」有「同性愛」標籤,其中有BL與百合類型的小說連載。百合小說的出現,擴充了以往同性愛小說的範圍與內容。另外,POPO原創、鏡文學(鏡傳媒)也有經營「IP劇」授權的野心。平台中質優、人氣高的作家與作品,不僅有包裝、出版的機會,同時也便於影視傳媒物色可改編劇本的作品。在網路平台連載起家的瑪琪朵、Misa,皆已售出影視版權。

至此,創作、出版、授權跨媒體改編,整合在同條生產線上,本土言情小說產業雖歷經衰退,但也有重整旗鼓的架勢。

與文化共構的小說公式

若問女性讀者在言情小說中找尋什麼?黑潔明《寶貝大猛男》的一段話,可權充回答:「可說真的,即便她一次又一次的警告自己,還是很難阻止腦海裡那胡亂增長的奢望與幻想。」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在《戀人絮語》曾闡述一種「對等關係」:在A對待B的關係模式中,我看到了自己的處境,因而產生認同。所以「認同」不屬於心理學概念,而是結構問題。這位文學評論家再補上一句:「愛情小說正是靠了這種對等關係才那麼走運,那麼暢銷。」

不論是編織女性說不口的幻想,或是釀製「對等關係」的情景,這都屬於言情小說公式的「業務範圍」。

《聯合文學》371期的羅曼史小說專輯,陳列了「羅曼史經典製造十大公式」,包括製造誤會、跨階級戀愛、失憶、救贖、一夜情……等等。我們隨手拈來都能說出應用這些公式的故事類型,諸如出身貧賤的女子,巧遇蠻橫而專一的豪門公子;在訂婚前夕遭遇車禍,戀人不幸喪失記憶;或者乖戾跋扈、有人格缺陷的男子,最終為單純溫柔的女主角所救贖。

在眾所周知的老梗外,言情小說還有更多的套路設定,比如對男主角的權力形塑與暴力描寫。席絹著名的《上錯花轎嫁對郎》,女主角李玉湖自言新婚初夜形同被侵犯;古靈《出嫁從夫》,女主角佟扣兒經歷初夜後,斷言王爺丈夫有「虐待狂」。言情小說中,男主角的暴力形象不勝枚舉。

上錯花轎嫁對郎&出嫁從夫_0.jpg
《上錯花轎嫁對郎》書封(左);《出嫁從夫》書封(右)

為什麼女性讀者對這種敘事公式感到著迷?對此羅蘭.巴特的「對等關係」說很耐人尋味。

若不從心理層面,而是從結構觀察「認同」這件事,則可說成長於男性文化氛圍的女性讀者,在言情小說的暴力敘事公式中,往往照見了個人或女性集體的經驗,這是對小說女主角對號入座的開端。言情小說以愛之名合理化男主角的暴力行為,滿足了女性讀者的幻想與期待,更多的是暫時撫慰了她們的心靈。

換言之,這是種現實與虛構進行結構互換,且能圓滿現實不愉快經驗的閱讀。言情小說公式的典型性,大抵建基在這種閱讀效益上。

在千禧年前後風靡一時、引發討論的BL書系,亦屬女性向讀物。在這類女角缺席或擔任攪局功能的小說中,女性讀者也能在更為扭曲的對等關係中,找到閱讀愉悅感。

以淩豹姿「高家風雲系列」為例,男主角們經常處於一方施暴,一方隱忍接納,誤會、意氣用事、將錯就錯與愛情和解的無限循環。從敘事結構來看,BL小說與一般言情小說並無二致;不同的是,在後者的閱讀經驗中,女體是被觀看、被描述的對象,被動多於主動,而前者則相反,男體與男性間的情慾,成了窺視的焦點。

高家風雲系列_0.jpg
淩豹姿高家風雲系列

這意味著閱讀言情小說所經驗的客體,從女體轉換為男體。讀者不會在意讀到的男人愛情模式是否純屬虛構,同樣的,她在BL小說的敘事公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產生認同,圓滿因人而異的浪漫綺想。

言情小說的公式自成典型,只要輸入新題材、新組合,製造更多情節幽谷,吸引大眾買單的作品依舊能產出無礙,至少目前看來是如此。或許更根本的原因是,言情小說作者與讀者心中,都藏有一部說不完的羅曼史,一個渴望寫,一個等待讀。

當愛情小說談的不只是愛

被譽為新一代言情天后的晨羽,她的愛情故事總是與自我成長、親情,或其他社會議題相關連,城邦原創總編輯楊馥蔓形容其作品「說的不僅僅是愛」。這種說法讓我們想起了瓊瑤,她以在愛情小說中開創師生戀、流亡學生、代理孕母等各式各樣的議題自詡。

晨羽作品.jpg
晨羽作品

現今言情小說產業對經營IP劇躍躍欲試,見此光景,我們也會想起瓊瑤──在70年代,她與平鑫濤、盛竹如等人合組巨星影業公司,專門把自己的小說拍成電影。在跨媒體經營模式下,瓊瑤曾經取得的成功是有目共睹的。回顧台灣愛情文學發展史,瓊瑤在很多時候都走在時代的前端。

當愛情小說傾訴的不只是愛,那它反映的就是人生了,某種特別令人流連忘返的人生。

【延伸閱讀】
說愛之2》那一年,我們一起追的瓊瑤:愛情小說的政治正確性

還珠格格.jpg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


Openbook閱讀誌誠徵【數位美術編輯】(全職)

詳情請點選圖片